仲伯眺望着枯石堡方向。

　　那裡的城牆上有幾個小小的黑點，但他似乎就在那些黑點中看見了宇文峰。

　　他就這麼看了三息，忽然轉身，神色有些落寞，低聲說道：“算了，别耽誤時間，走吧……”

　　“他終究算是送了我一程。
”

　　“還有很多事需要他去做，他如果就這麼死了……荒國也就亂了。
”

　　“這對大局不利。
”

　　燕基道回頭，也看了看遠處的枯石堡。

　　他忽然揮了揮手。

　　他手中的那支箭消失不見。

　　仲伯扭頭看向了他，驚愕問道：

　　“真殺了？
”

　　燕基道搖了搖頭：“你既然說不殺，他與我無冤無仇，我殺他幹啥？
”

　　“那箭呢？
”

　　“總得給他點教訓，讓他長點記性……人老了，也不是任誰都能欺負的！
”

　　“何況你還是奚帷。
”

　　“我叫仲伯……去了樓蘭之後，如果你還能活着回到甯國，别告訴任何人奚帷死在了樓蘭國。
”

　　“……為啥？
”

　　仲伯擡步而行，“因為我曾經誇下過海口。
”

　　燕基道來了興趣：

　　“說來聽聽。
”

　　“其實也沒啥，隻不過是那時候太自以為是罷了。
”

　　“我告訴他們……就是樊桃花、花滿庭等等，我告訴他們我奚帷還會回來的！
”

　　“哪怕還有一口氣，我爬也要爬回甯國。
”

　　燕基道目視着奚帷的背影，遲疑了三息：“可你是曾經墉國的人……另外，聽說你這姓也是大離皇族所賜，”

　　“要說起來，你和樓蘭國還有些淵源才是。
”

　　仲伯咧嘴一笑：

　　“墉國那時候夾在甯國與吳國之間，日子并不好過，算是在苟延殘喘吧，百姓們生活得頗為凄苦……所以我倒是對甯國吞并墉國并沒有什麼仇恨。
”

　　“至于奚這個姓，是不是大離皇族所賜與我無關，我也不在意這個東西。
”

　　“那時候我在喬家大院教書……其實主要不是教書。
”

　　“那是幹啥？
”

　　“喬家大院有一個很大的藏書樓，”

　　仲伯張開雙臂，“放眼天下，當是最大的藏書樓！
”

　　“裡面有很多很多的書……各種各樣的書，軍事、謀略、律法、農事、武功等等等等。
”

　　“可以說，那棟八層高的藏書樓，真如書山一樣。
”

　　“我樂在其中不知歲月。
”

　　他忽的一歎：

　　“可惜啊……”

　　“可惜什麼？
”

　　“可惜被那莽夫盧戰骁一把火給燒了！
”

　　仲伯擡頭，又望向了天邊的晚霞，他的那張老臉上的每一道溝壑裡這時候都填滿了那晚霞的色彩。

　　仿佛是那段歲月留在他記憶中的痕迹。

　　光明，并燦爛。

　　還色彩斑斓。

　　他深吸了一口氣，“那是真正的從大離帝國皇家藏書樓傳承下來的書籍！
”

　　“在喬家大院的藏書樓中存放了千年之久！
”

　　“可謂是人類誕生以來的瑰寶！
”

　　“多麼寶貴的東西，卻被盧戰骁的一把火給燒了個幹幹淨淨……”

　　“我當時苦口婆心的勸他，可他卻說奉皇命行事。
”

　　“說這些大離的東西皆為糟粕，若流傳于世，會毒害了天下人的心。
”

　　他呲笑了一聲：

　　“書這個東西吧，它确實有如火炬，書讀得多了，未免會将前路看得更清楚一些。
”

　　“這卻不是毒害，而是……開了智慧的讀書人的追求！
”

　　“比如我一生所求的公平、正義，還有平等。
”

　　“當然，這些東西太過虛幻，就算是在荒國的這張白紙上我亦未能實現。
”

　　“但讀書人多了，或許還是能找到一條路來的。
”

　　“我無法阻止盧戰骁，隻能看着那藏書樓在火海中化為灰燼。
”

　　仲伯搖頭苦笑，“還好那時候花滿庭也常去喬家大院的藏書樓。
”

　　“他偷偷的帶走了許多書。
”

　　燕基道一怔：“花老先生的那小院我也常去，哪裡看見有什麼書？
”

　　“他将那些書放在了晚溪齋，隻是……”

　　“隻是什麼？
”

　　“我去過一次晚溪齋，本以為他會從喬家藏書樓中帶出來許多經典，卻不料……這老東西帶出來的絕大多數都是、都是不堪入目的情愛之書！
”

　　“哎……可惜了。
”

　　“也就是那一把火，讓我明白了百無一用是書生！
”

　　“我決心擁有權力！
”

　　“也決心……讓甯國的皇帝為此付出代價！
”

　　燕基道又看着仲伯的背影，“這就是你用計謀殺了盧戰骁滿門的原因？
”

　　“這也是你讓喬子桐入京都，并成為了雲安郡主的郡馬的原因？
”

　　仲伯沉吟數息，說道：

　　“盧戰骁本可以反的。
”

　　“當時我并沒有打算讓他去死，我希望的是他能夠反了昭化皇帝。
”

　　“你想想，盧戰骁那時候擁有甯國最大的兵權，而昭化皇帝剛剛登基根基尚不穩固。
他若是反，成功的幾率極大。
”

　　“這也是昭化皇帝狡猾的地方，他擔心盧戰骁反，故而娶了盧皇後。
”

　　燕基道眉間微微一蹙：“可我聽說昭化皇帝與盧皇後是青梅竹馬，原本就感情極深。
”

　　仲伯嗤笑：“青梅竹馬個屁！
”

　　“不過是一場戲罷了，盧初雪根本就不愛昭化皇帝，所以……她也是希望她的父親反了的。
”

　　“盧戰骁反了多好！
”

　　“喬子桐與雲安郡主成了親，盧戰骁當了甯國的皇帝，雲安郡主就是雲安公主了，喬子桐就是驸馬爺。
”

　　“而初雪她……就算不能再封個公主，至少也不會被一道白绫絕命。
”

　　“不是自缢的麼？
”

　　仲伯搖頭：“以初雪的性子，她的兒子那麼小，她絕不會自缢。
”

　　“誰下的手？
”

　　“還能有誰？
”

　　除了昭化皇帝，似乎沒有誰有這樣的能力，因為盧皇後的身邊有大宗師，還是兩個！

　　頓了頓，仲伯一聲歎息，又道：“所以昭化皇帝才不敢住在宮裡，才去修建了那處長樂城。
”

　　“世人皆以為他在那地方求道……他不過是害怕罷了。
”

　　“所以你看，人算不如天算。
這一切都脫離了老夫當年的謀劃，便是命數！
”

　　“我沒有料到在關鍵時候盧戰骁猶豫了。
”

　　“所以……我很失望。
”

　　“初雪也很失望。
”

　　“我被長孫驚鴻盯上……于是找了鐘離破，做了那件事之後，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，我也不能再活在甯國，這就到了這個破地方。
”

　　“原本做那件事的時候，梅園裡的人能夠活出來，盧皇後也能活出來。
”

　　“長孫驚鴻這個人吧……雖然他将我逼入了絕境，但我并不恨他，因為是他救了梅園裡的人。
”

　　“至于盧皇後……他終究還是去晚了一步，所以他後面呆在皇城司的那鬼地方也極少再離開。
”

　　“他是愧疚。
”

　　“不說這些過去的破事了，你見過辰安，你給我說這孩子究竟怎樣！
”

　　燕基道沒有說。

　　他扭頭望了望枯石堡。

　　咧嘴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