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天到了。
顧輕舟換上單薄的夏布衣裳,寬大的斜襟短衫,以及蔥綠色長裙,身形輕盈而姣好。
司行霈又回平城去了。
顧輕舟帶着程渝,去看葉督軍給他們準備的房子。
房子就在葉督軍府的後街,離督軍府很近,離平野夫人也近。
嶄新的房舍,木制的門窗,卻鑲嵌了五彩窗玻璃,有種俄式的絢麗。
程渝看了眼,對顧輕舟道:“這院子還挺時髦。
”
卓五少今天休沐,跟着一塊兒參觀,也說很新穎時髦。
“我還是喜歡透明的玻璃窗。
”顧輕舟道。
“換就是了。
”程渝道。
顧輕舟搖搖頭:“五彩玻璃窗更貴,既然裝上了就用吧,反正是新派的東西,我也要嘗試接受。
再說了,這些都是民力,平白浪費要遭天譴。
”
程渝就道:“我們輕舟憂國憂民。
”
顧輕舟作勢要打她。
院子很寬敞,有三進院落,前院後院還帶個後花園,比平野夫人那棟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顧輕舟原本就打算,過了夏天搬入。
不成想,屋子裡的氣味已經散得差不多了,而且很寬敞。
院子裡樹木森森,濃密樹影下,有幾分難得的陰涼。
顧輕舟對程渝道:“搬過來避暑,倒也不錯。
”
程渝說:“對,院子很寬敞。
我要西跨院,那院子種滿了翠竹,瞧着可愛。
”
顧輕舟還在猶豫。
程渝極力撺掇她:“搬吧。
咱們住的那棟小樓,實在吵鬧得厲害。
每次夜裡......”
顧輕舟立馬打斷她:“好,選個良辰吉日就搬。
”
程渝大喜。
她拉了卓莫止,又去逛西跨院。
顧輕舟也跟着進去了。
西跨院收拾得很整齊,屋子裡除了五彩玻璃窗,就是一張西式大彈簧床,軟而闊,非常舒服。
除此之外,屋子裡全是木制家具,又透出傳統的古色古香。
别說顧輕舟了,就是程渝這般不着調,也察覺出來了,問顧輕舟:“這些都是督軍府的人置辦的嗎?
”
“對啊。
”顧輕舟道。
“這都是什麼眼光?
要麼幹脆時髦派,要麼全用舊東西。
如此新舊摻雜,怎麼感覺......”
說到這裡,程渝突然将食指按在唇上,話音戛然而止。
她的目光,在顧輕舟身上穿梭,臉上笑得很神秘高深。
顧輕舟問:“笑什麼?
你感覺到了什麼?
”
“感覺到了,這院子的确是為你量身定制的。
”程渝道。
顧輕舟不解。
程渝說:“你看看,你這一套老式的衣裙。
而你平時出門做客,又愛穿旗袍皮草。
外頭瞧着摩登,内裡實在老舊,就跟這房子一模一樣。
漂亮的窗戶,卻是老式的桌椅,又有張很舒服的床。
”
顧輕舟撸了下袖子:“讓你免費住了,還要排揎我,你欠揍呢?
”
“來啊。
”程渝也打開了架勢要迎戰。
卓莫止看着她們倆,心想不會真打起來吧?
真打起來的話,我幫誰比較好呢?
幫房東司太太,還是幫愛人程小姐?
幫了任何一方,都可能落個掃地出門的下場,卓五少自覺人生的選擇好艱難啊。
他的擔心是多餘的,顧輕舟和程渝并未打架,因為程渝嘴賤,顧輕舟已經習慣了。
她每次想要揍程渝,也就是做做樣子。
打架的話,司行霈不在,顧輕舟未必就有勝算。
沒勝算的事,顧輕舟才不做。
一番嬉鬧,顧輕舟回眸間,就看到有個人立在院門口。
他一襲黑衣,襯托得身材修長,勻亭手指微揚,沖顧輕舟打招呼,是蔡長亭。
“他怎麼來了?
”程渝低聲問。
“他就在對面街上住,走過來很方便。
”顧輕舟道。
程渝橫了她一眼:她并不是這個意思。
蔡長亭走近,程渝帶着卓莫止進了屋子,準備再看看其他的家具等,是否還需要她另外添置。
卓莫止則低聲對程渝道:“那是誰?
生得那樣漂亮,是唱戲的名角嗎?
”
程渝很警惕:“你喜歡他啊?
”
卓莫止哭笑不得:“我不喜歡兔子。
”
程渝狐疑:“真的?
”
“真的!
千真萬确!
我從來沒碰過兔子的。
”卓莫止道。
程渝道:“那你自己想做兔子嗎?
”
卓莫止臉一下子就黑了,道:“太惡心了,快住口。
”
程渝哈哈笑起來。
既然卓莫止如此說了,程渝也就放心了。
她問卓莫止:“你來太原府也快一個月了,沒聽說過蔡長亭?
我不信葉督軍的軍官學堂裡,沒人提過他?
”
程渝就不相信,軍中那麼多人,沒人對蔡長亭感興趣?
玩兔子也不算什麼污點。
卓莫止道:“原來他就是蔡長亭?
那他比傳說中更漂亮些,也不像兔子。
他看上去挺......”
蔡長亭雖然漂亮,卻絲毫不陰柔,他漂亮得沒有性别,也不忸怩做作,是個堂堂正正的漂亮人。
“......他是平野四郎的養子嗎?
聽說他跟日本軍部關系很不錯,自身卻是中國人。
”卓莫止道。
程渝點點頭:“這個人不簡單,可别打他的主意,小心死在他手下。
”
卓莫止避如蛇蠍:“我不會打他的主意。
”
他們這邊談話,顧輕舟和蔡長亭都沒有聽到,他們倆徒步出了院子。
樸航的葬禮已經過去了半個月,顧輕舟再也沒見過平野夫人。
平野夫人也沒有找過她。
顧輕舟很清楚,上次自己的挑撥,在平野夫人心中起了作用。
若不是她深思熟慮,也不會這麼久不聯系顧輕舟了。
蔡長亭也消失了很久。
如今,是他先出現了。
“打算搬到這裡來?
”蔡長亭看了看這院子,頗為欣賞點點頭。
顧輕舟則問:“你是怎麼進來的?
”
院子裡雖然沒有傭人,可顧輕舟進門前,反鎖了大門的。
蔡長亭很自然道:“翻牆進來的。
”
“這樣,不失禮嗎?
”顧輕舟看着他,表情卻很安靜。
她修長羽睫微動,像蹁跹的蝶。
蔡長亭道:“在你面前,我又不是第一次失禮。
上次有些話,沒有和你說清楚,心裡總是想着。
”
“什麼話?
”顧輕舟反問。
“為何要把你接到太原府來。
”蔡長亭道。
顧輕舟哦了聲,似乎想起來了。
她在桐樹下停了腳步,借助那點陰涼和蔡長亭說話。
蔡長亭卻突然用力拉了她。
顧輕舟吓一跳,幾乎跌入他的懷裡,臉色微變。
她還以為蔡長亭打算行輕薄之事,不成想蔡長亭指了指她的身後。
一隻顔色鮮豔的蟲子,從樹上掉了下來。
這種蟲子通體翠碧,長了滿身柔軟的毛,南方叫“洋辣子”,它的毛有毒,随着掉入身上而釋放毒素,被蟄一下又痛又癢,非常遭罪。
顧輕舟吓一跳。
剛剛若不是蔡長亭拉她,這東西就要掉在她的後頸。
顧輕舟想想,心底發寒。
“這鬼東西!
”她後怕捂住了兇口。
蔡長亭笑道:“你怕這蟲?
”
“你不怕?
”顧輕舟斜睨他。
蔡長亭很幹脆道:“怕。
”
顧輕舟:“……”
他們就離開了桐樹,往正院的屋檐下走,兩個人走得很快,似乎想要趕緊離開那蟲子。
顧輕舟心中盤算着,明天叫人來打上藥水,先把院子裡的蟲子殺死,自己再搬進來。
她想着,就到了正院。
尚未住人,兩人也無法進屋喝茶,隻得立在屋檐下閑聊。
蔡長亭說起了上次之事。
“......當初請你來太原,并非拿你當棋子。
”蔡長亭道。
顧輕舟聽聞此言,表情不動,隻是略微一笑,淺淺的笑容似蜻蜓點水。
“還是那句話,我從不相信你會嫁給葉督軍。
”蔡長亭道,“隻要你不想這樣做,沒有人能逼迫你。
輕舟,我了解你。
”
顧輕舟嗯了聲:“你的确了解我。
”
“那麼,你就懂了我的心意。
”蔡長亭道,“我的心意,上次也在司行霈面前對你說過,我不躲躲藏藏。
”
顧輕舟微笑。
她玩味斜睨他:“你喜歡我?
”
“喜歡。
”蔡長亭很認真,表情端莊肅穆,像在神聖的禱告,言語也很輕柔。
顧輕舟又笑了:“你很有眼光,謝謝你。
”
蔡長亭心頭一窒。
她沒有說,不要喜歡我、為什麼喜歡我。
對她而言,這些都不重要。
她就是那樣優秀,你可以喜歡她,就好像天際的雲彩。
雲彩高高在上,飄過你的心房,你心中落下了影子,是你自己的事,跟雲彩無關。
雲彩沒有招惹過你,任何人都可以仰望它。
雲彩是美麗的,你可以喜歡它,也可以不喜歡它。
喜歡與不喜歡,都是你的喜好,與雲彩本身不相幹。
顧輕舟沒有女孩子應有的羞澀。
她像個心靈空闊的智者,面對衆人的質疑或者傾慕,都無喜無悲。
你可以喜歡我,你也可以讨厭我,但我都不在乎。
這種感覺,讓蔡長亭心中窒悶,這遠比讨厭他更叫他沮喪。
“很多人喜歡你。
”蔡長亭淡淡道。
顧輕舟說:“我做好了自己。
我努力的時候,不是為了誰喜歡我而努力。
至于換來什麼樣子的結果,我不在意的。
”
蔡長亭笑了。
笑容生澀,有點陰冷。
他望着遠處明豔的驕陽,隻感覺那陽光炙熱刺目,把人的心照得空落落的,四處通風,都尋不到藏匿之處。
“我希望你也可以喜歡我。
”蔡長亭道。
“那你保持希望。
”顧輕舟道,“這也是你的希望,和我無關。
”
你的喜好、你的希望,全不與我相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