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校尉親自審訊,遊俠扛不住,對闖入林苑的意圖供認不諱。
口供錄下後,當日即被押入中尉府,懷揣書信呈至天子案頭。
看過信中内容,劉徹眸光微冷。
表面看,劉陵所書平平無奇,除了向淮南王問安,内容頗為瑣碎,很難串聯到一起。
仔細琢磨,會發現字裡行間大有蹊跷,分明是将近日朝廷諸事及宮内動向打碎拼湊,整合在書信之中。
如非早有防備,料定書信内容不簡單,未必能看出其中端倪。
再粗心一些,很容易令其蒙混過關。
由此來看,劉陵果真狡詐,淮南王留女在京,從最開始就不懷好意。
将寫滿字的絲絹丢到一邊,劉徹端起漆盞,飲下半盞溫水。
宣室内僅他一人,宦者非召不得入内。
韓嫣、曹時在林苑練兵,公孫賀另有政務,餘下兩名侍中被派往王國出任鐵官,心情煩悶時,他連說話的人都沒有。
想到整日給他找麻煩的諸侯王,劉徹愈發煩躁,火氣蹭蹭向上冒,眼底近乎冒出皿絲。
值得慶幸的是,他牢記窦太後之言,任憑怒火上湧,頭腦依舊保持清醒。
心知時機未到,沒有借此事抓捕劉陵,僅命宦者傳谕,嚴密監視淮南王女,密切掌握她在長安内的一舉一動。
暫時引而不發,不代表拿這位陵翁主沒有辦法。
恰恰相反,如果劉徹有意,随時能将劉陵下獄。
之所以遲遲沒有動手,實因目前掌握的證據并不能動搖淮南王根基,更可能被劉陵鑽空子,再借此挑撥人心,攪動風雨。
在劉徹看來,與其不痛不癢地斥責幾句,罰糧食錢絹,不如暫時隐忍,待掌握關鍵,再以雷霆之勢将其拿下。
要麼不做,要麼做絕。
對敵人必須下死手,不容留下一口氣,以防被其反撲。
景帝和窦太後都曾以此言教導,少年天子始終牢記在心,片刻不敢忘。
“來人!
”
打定主意,劉徹召來宦者,命其宣太仆公孫賀入宮,并往林苑召韓嫣來見。
長安城内,劉陵如往日一般,穿梭在貴人宅邸之間,憑借過人的口才,許以重金,試圖對各方進行拉攏,暗中壯大淮南王的勢力。
可惜,有曲逆侯的前車之鑒,她的遊說很不成功。
縱然有人不滿天子,也不會立即投靠淮南王,更無意做出實質性地承諾。
凡是登門拜訪的人家,俱是面上客客氣氣,對淮南王女十分尊重。
待送走劉陵,立刻叮囑家人,不許再收淮南王女的重禮,之前收下的,一件不許動用,全部收進庫房。
“東西還不回去,唯有另做他用。
”
政治之道,向來同光明正大不搭邊。
淮南王沒有倒台,總要做些面子,既不能當面得罪劉陵,也不能被她得逞,全家綁上淮南王的戰車。
為保家族根基,在暗潮洶湧中存身,必須做兩手準備,一方面同劉陵虛與委蛇,拖着她背後的諸侯王;另一方面,将收下的重禮造冊,并暗中錄下劉陵之言,預備淮南王翻船,立即呈送禦前。
少年天子展現出的魄力和手段,足夠令人側目。
幾姓外戚突然聯合,今後是不是會分裂乃至對抗,暫時不論,就目前而言,同以窦嬰為首的外戚集團叫闆,絕不是個好主意。
此外,天子在林苑設立新營,又有向來和諸侯王不對盤的幾位邊郡太守,權衡利弊,聰明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。
劉陵在長安數月,能察覺城南各家态度中的變化。
一次次铩羽而歸,境況一日比一日艱難,反倒更激起她的鬥志。
同為高祖皿脈,她未必定是輸家。
走出平陽侯府,劉陵踩着騎僮的背登上車廂,想到陽信的言辭閃爍,眺望未央宮方向,嬌豔的面容浮現冷笑,眼底閃過一抹陰鸷。
長安城内風雲變幻,随着以窦氏為首的外戚親自下場,壓下諸侯的反撲,近乎擺到台面上的角力,重新歸于台下。
風波貌似平息,收回鑄币權也打開缺口,年輕的天子仍不敢放松。
看得到的敵人總有應對之法,看不到的對手才更加危險。
波雲詭谲之間,城南的氣氛愈顯微妙。
各家家主繃緊神經,家中子弟均被嚴格約束,這個關頭,誰敢不聽話,絕對家法伺候!
荊條和皮鞭的威懾之下,至少有半月時間,結伴遊蕩鬧市的纨绔不見蹤影。
缺少鮮衣怒馬、動辄開架的少年,中尉府屬吏和市吏大感輕松。
城北的商賈和百姓反倒有些不适應,總覺得生活中少了些“驚喜”和“趣味”。
這種古怪的氛圍,絲毫沒有影響到趙嘉。
臨到遷居之日,趙校尉早早起身,由平陽侯府家僮驅趕馬車,帶着最後幾件家什,從正門進入宅邸,在竈房置鍋,點火燒湯,象征自今起安居于此。
“禀貴人,牛、羊、彘肉均已齊備,另有雉、鴨各二十。
菜蔬十筐。
鹽、醬、醯等數壇,并有饴糖二十盒,豆油、麻油各三甕。
”
和家僮一樣,庖人同為曹時出借。
因天子将要駕臨,今日待客的膳食必須精心準備,半點馬虎不得。
肉、菜和調料備妥,趙嘉親自查驗,确保沒有半點差錯。
更提前數日往鐵坊,請大匠親自動手,打造數口鐵鍋。
在修葺屋舍時,趙嘉即命人重築竈台,提前燒幹,恰好用來安放新制的鍋具。
“阿多,你在忙什麼?
”
曹時和李當戶前後腳抵達,趙嘉僅露一面就不見蹤影,反而是魏悅身在正室,代他招待來客。
兩人神經夠粗,在林苑中又是朝夕相處,彼此十分熟悉,壓根沒發現不對。
若是換個人來,例如心思更為細膩的韓嫣,必然會感到詫異。
魏悅和趙嘉自幼相識,關系較常人來得親近,本不足為奇。
但兩人終非親族,這樣代行主人之責,怎麼看都不太合适。
韓嫣被召至未央宮,暫且未至,趙嘉在城内認識的人不多,除了李當戶和曹時,柏至侯許昌和蓋侯王信勉強能扯上點關系。
兩人不會親至,皆是遣家中子弟送來賀禮。
因同趙嘉等人算不上熟悉,哪怕察覺不對,來人也不會輕易開口。
隻當是趙嘉無親族幫扶,在長安孑然一身,魏悅出于道義,方以友人之身代行家人之責。
繼許、王兩家之後,魏儉攜子到來。
說是上門道賀,表情卻始終緊繃,更像是準備找茬。
見兒子翻身下馬,迫不及待跑向魏悅,小臉笑開花,“從父”叫個不停,别提多親近,魏儉攥緊馬鞭,額頭鼓起青筋,再生兒子要被搶走的危機感。
魏氏兄弟坐到一起,周圍的氣溫瞬間會下降五度。
加上魏昱大有“抛棄親爹,投奔叔父”的志向,兄弟阋牆指日可待。
以兩人為中心,半徑五米之内,恰如身處冰天雪地。
李當戶和曹時實在熬不住,借口離開正室。
不想回去挨凍,找來家僮詢問,聯袂去找趙嘉。
彼時,趙嘉正指揮衆人準備食材,燒熱鍋竈。
兩名庖人切開彘肉,在鍋内煉制葷油。
噼啪聲中,香味在竈房内彌漫。
煉成的油被舀進甕内,油渣盛出兩大碗,預備烹饪菜肴、調制餡料。
趙嘉早起入城,因時間趕得急,僅吃過一碗粟粥,一個蒸餅,腹中早就轟鳴。
油渣的味道又香,實在忍不住,倒出小半碗,撒上碾碎的饴糖,咔嚓咔嚓,眨眼間吃下大半。
李當戶和曹時抽抽鼻子,近前道:“阿多,分點?
”
他們早上倒是沒少吃,奈何竈房裡的香味太誘人,壓根抵不住。
“碗在那邊,鹽、糖自取。
”三兩口吃完油渣,趙嘉取來一雙長筷,夾起兩張庖人試制的酥餅。
李當戶和曹時也沒客氣,各自倒了小半碗油渣,夾過兩張酥餅。
李當戶好鹹,曹時喜食甜。
當初趙嘉讓匠人制石磨,在營地制出豆腐花,兩人就曾因該加醬還是灑糖起過争執,吵到後來,彼此不分勝負,差點拉開架勢打一場。
華夏的美食文化源遠流長,豆腐花既然出現,西漢版的甜黨和鹹黨應運而生,實在算不上稀奇。
吃完油渣酥餅,李當戶和曹時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,直接在竈房門邊蹲守。
“阿多不用理我們。
”李當戶擺擺手。
“對,阿多自去忙。
”曹時捧着木盤,裡面裝着十多個酥餅,和李當戶你一個我一個,半點也不客氣。
趙嘉很想趕人,奈何兩人死活不走。
隻能眼不見為淨,轉過身,命庖人将備好的材料下鍋。
除了獸肉和禽肉,家僮還市來兩條大魚。
魚身足有兩臂長,最大的鱗片近乎成年男子的半個巴掌。
剖開後,魚脂肥厚,還有長條魚卵。
見庖人舉起菜刀,剔除魚鰓,除去魚鱗内髒,就準備直接斬段,趙嘉連忙攔住。
“先去腥線,再斬三段,魚頭加豆腐熬煮,中段加醬炖煮,尾段油炸澆汁。
”
在邊郡時,吃魚的機會不多,而且多是溪流小河中捕撈,最大不過一個巴掌。
如此大的河魚,趙嘉還是頭回見,自然要好生烹制,招待客人是其一,最主要的,也為犒賞自己。
庖人廚藝極佳,食材齊備,調料不缺,加上趙嘉口述的方法,一道道菜肴接連出鍋,香味彌漫整個竈房,門口路過的家僮都禁不住慢下腳步,一個勁抽鼻子。
紅燒肉、紅燒魚、糖醋魚、魚頭豆腐湯、紅燒雞塊、香木烤鴨、炙烤羊排、蔥爆牛肉……盛菜的盤碗皆為定制,形狀花紋成套。
新出鍋的佳肴盛入其中,可謂是色香味俱全,令人饞涎欲滴。
趙嘉早命人打造食盒,既方便送菜,也能起到保溫作用。
就在魚頭豆腐湯在鍋内翻滾時,前院家僮來報,天子駕臨,請趙嘉前往迎駕。
劉徹是微服出宮,除了韓嫣、公孫賀,身邊僅帶了十多名未央宮衛。
趙嘉、曹時和李當戶一同趕至前院,恰好同魏悅、魏儉彙合。
待正門大開,拜迎聖駕,将劉徹一行迎入家中後,趙嘉意外發現,距離自家不遠,迎面走來一名青年和兩名少女,赫然是衛青的一兄兩姊,衛長子、衛少兒以及衛子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