箭匣射空,匠人取回手弩,三兩下又拆成一堆零件,零散的堆在一起,根本看不出這究竟是什麼。
“為何告知我?
”壓下最初的興奮,趙嘉沉聲道。
就算是一把巴掌大的手弩,按照朝廷律令也是犯忌的東西。
匠人當着他的面組裝,沒有任何遮掩,難道一點也不擔心?
“前歲匈奴來犯,其後又遇天災,谷子絕收,是郎君心善,開谷倉接濟附近村寨,多數人才得以活命。
”一名匠人道。
“我二人年老,早前又傷過腿,走路跛腳,未在征召之列。
家中兒孫被征入軍中,全都死在戰場上。
家中僅剩老弱,裡聚又被賊寇焚燒,若非郎君善心,熬過戰火也熬不過嚴冬。
”說到這裡,匠人的聲音已經哽咽。
“活命大恩無以為報,聽聞郎君尋人燒磚,我二人即毛遂自薦。
如果郎君不嫌棄,我二人願投郎君門下,為郎君僮仆,供郎君驅策!
”
看着頭發花白的老人,趙嘉鼻腔微澀,難言心中是什麼滋味。
“兩位長者願意留下,嘉倍感榮幸。
然有一事,還需長者解惑。
”
“郎君請講。
”
“長者能制弩,為何不獻軍中?
”
“郎君,軍中所使都是強弩,我二人所制射程不到二十步,對陣匈奴根本無用。
”
漢軍同匈奴作戰,所使都是強弓勁弩。
雲中郡常備的守城弩,弩矢有人的胳膊粗,力道能穿透戰馬。
匠人不是有意藏私,而是這樣小巧的手弩,于遊俠刺客是至寶,在軍隊作戰時根本沒有大用。
距離太遠射不中,距離近的話,對騎兵來說不過是眨眼的時間。
面對面沖鋒,以短刀拼殺都比這樣的手弩有用。
家中子弟出戰之前,匠人也曾準備手弩,叮囑他們随身攜帶。
事實卻是,這樣的武器并不足以讓他們保命。
然而軍中用不上,用于守護村寨畜場、防備宵小野人,總能發揮相當作用。
并且,對于還不能開強弓的孩童來說,輕巧的手弩比弋弓更為好用。
“郎君擔心犯忌,平時拆卸開,用時再裝即可。
”
聽完匠人的解釋,趙嘉深吸一口氣,道:“嘉有一提議,請長者思量。
”
“郎君盡管吩咐。
”
“軍中有強弩,卻少連弩。
”趙嘉看向頭發花白的匠人,正色道,“如能制成連發機關,以弩矢之強,必能大傷來犯之敵。
”
“連擊?
”
聽聞趙嘉之言,匠人的表情變了。
他們制弩的手藝是繼承先父,一直因制不出強弩而感到羞愧。
連發機關為偶然所得,囿于思維,根本沒想過能用到強弩之上。
經趙嘉提點,兩人就如撥開眼前雲霧,茅塞頓開。
連發機關最關鍵的部分就是箭匣。
軍中有能匠熟手,隻要參透機巧,未必不能對現有的弓弩進行改裝。
制出連發強弩,戰時必能發揮作用。
白發人送黑發人,他們同匈奴有皿海深仇。
隻要能多殺匈奴人,别說制連弩的手藝,要他們的命都可以!
“嘉不才,有大夫爵,為魏太守賓客。
”趙嘉繼續道,“如兩位同意,我将此事報于魏三公子,給兩位一個出身。
如心存顧忌,嘉也不勉強,兩位可繼續留在畜場,工錢如常結算,今日之事就當沒有發生,未知意下如何?
”
兩名匠人對視一眼,很快達成一緻,一起對趙嘉拱手道:“我等願将制連弩之法獻上。
”
趙嘉舒了口氣。
不是他不識好歹,而是必須這麼做。
兩個匠人是出于好心,也是真心投靠,做幾把能拆卸的手弩,隻要小心點,在邊郡不會惹出太大的麻煩。
可他的志向不是安于一地。
他日進入朝堂,這就是個把柄,可大可小,小到可以一笑置之,大到能要人命。
經驗告訴趙嘉,凡事必須小心謹慎。
能不留的把柄堅決不留,即是對自己也是對跟随自己的人負責。
此外,馬镫和馬鞍拉近了漢軍和匈奴的騎兵水平,再有能連發的弓弩,在兩軍對戰時,必會為漢軍再增添一張底牌。
長安茏城不兩立,必須倒下一個。
在這種情況,匈奴死得越多,對漢家就越為有利。
所謂的仁慈不該用在敵人身上,想要活下去就必須拿起刀槍,盡一切可能殺死草原上的敵人。
匠人被安頓在畜場,趙嘉迅速寫成書信,用粘土封緘,交給魏同送去軍營。
“切記,務必交到三公子手中。
”
魏同領命離去,一路飛馳到軍營。
偏巧魏悅不在。
問明魏三公子的去向,又調頭趕往雲中城。
抵達太守府時,天已經擦黑,魏尚正設宴款待長安來使。
魏悅在席間得報,借口離開室内。
見到候在廊下的魏同,拆開趙嘉親筆,從頭至尾浏覽一遍,迅速将木牍重新系好。
“城門将關,持我手令出城,回去後告訴阿多,兩名匠人務必妥善安置。
事不要讓他人知曉。
待我禀知阿翁,明後日親往畜場。
”
“諾!
”
魏同領命離開,魏悅回到席間,剛剛落座,就對上魏尚疑問的眼神。
魏悅輕輕搖頭,魏尚明了其意,暫将疑惑壓下,繼續招待來人。
夜色漸深,宴席散去,長安來使被送至偏室休息。
魏悅随魏尚走進書房,将魏同送來的木牍送上。
看到殘留的粘土,魏尚眼神一凝,細看其中内容,神情變得越來越嚴肅。
“秦匠?
事情确實?
”
“阿翁,阿多向來謹慎,必親眼所見,方會送來這封書信。
”魏悅道。
始皇橫掃八荒六合,秦軍之強天下聞名。
距秦滅不過幾十載,秦弩的制法卻已經失傳。
諷刺的是,在戰國時期,弓弩最強的不是秦,而是韓。
史有載,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,遠者括蔽洞兇,近者镝弇心。
韓為七雄之一,實力絕對不弱。
可惜國土有限,地理位置又實在不好,被秦、楚、魏、齊包圍,群雄環伺,輪番毆打,強盛終不能持久。
在秦始皇開啟霸業之時,更被強橫的秦軍碾壓,最先亡于始皇帝劍下。
據趙嘉信中所寫,兩名匠人祖上為秦國隸臣妾,又為秦王修造陵墓,如非是本國犯罪之人,最大可能就是被抓捕的戰俘。
能有這般精湛的手藝,為韓匠的可能不小。
然今六國已亡,秦國亦滅,追根溯源實無必要。
對魏尚和魏悅來說,制出能連發的強弩,方為重中之重。
“此事宜早不宜遲。
”魏尚放下木牍,正色道,“明日開城門,你即往沙陵縣,将此二人帶往城内,交給王主簿。
”
“諾!
”
“阿多那裡,”魏尚頓了頓,道,“開庫房,取三車絹,銅錢太重,取一箱金。
”
“明日一同帶去?
”
“我會另外安排。
”魏尚搖頭,沉聲道,“天子允羌部歸降,建要塞需得抓緊。
制弩之事能成,我當寫成奏疏,同水泥一并上報長安。
奏疏遞上,阿多之名必再聞朝堂。
這其中的關竅,你明日見到阿多,仔細說給他聽。
”
魏悅颔首,眼前閃過趙嘉擦去畫在地上的馬鞍馬镫,請掩去他名的情形,不由得輕聲歎息。
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。
從知曉趙嘉的決心時起,他就十分清楚,這一天早晚會來。
在雲中郡,他尚能護住趙嘉。
一旦走出雲中,他想要繼續護住年少時抱在懷裡的娃娃,再不是那麼容易。
忠仆點燃新燈,室内亮如白晝。
魏尚和魏悅談至深夜,直至天邊擦亮,泛起魚肚白,魏尚才現出些許困倦。
魏悅來不及休息,用冷水洗漱,打起精神,召魏武及數名護衛,策馬飛馳出城。
畜場中,趙嘉睡了個好覺,一夜無夢到天明。
春耕臨近,兩個村寨的人都行動起來,除了青壯和健婦,老人和半大的孩子都扛起農具下田。
耕田是大事,制水泥和燒磚的人手大批縮減,加上原料不足,依趙嘉的估算,搭成新圈,再起兩間磚房,石膏就會耗盡。
好在郡中已知曉水泥的制法,建要塞的速度勢必會加快。
劃定的草場設下屏障,能最大限度擋住匈奴。
攔住北邊的鐵蹄,邊郡的春耕能夠安穩,于趙嘉而言,制水泥的目的就算完成大半。
接下來,如果能請魏悅幫忙,多儲備一些石膏,就能着手加固村寨的土垣,進一步平整從畜場通往村寨的道路。
必要的話,還可以用水泥和青磚代替石頭壘起田封。
這樣的田封,哪怕把上邊的磚頭撬走,下邊也會殘留水泥澆灌的痕迹。
甭管是誰,再别想以此來尋麻煩。
“郎君起了?
”孫媪擡着一筐蒸餅,正朝匠人幹活的磚窯走去。
衛青和阿稚将拖車的繩子綁在身上,比賽一般向前飛跑。
車上的草料高過他們頭頂,中間還壓着豆餅,難為他們健步如飛,一路拖着向前跑。
看了一會,趙嘉突然“咦”了一聲,叫住正奔向羊圈的孩童。
“阿青,阿稚,過來一下。
”
“郎君有何吩咐?
”
兩個小孩解開繩子,用衣袖抹掉臉上的汗水,先後走到趙嘉身前。
“就這樣站着,别動。
”
示意衛青和阿稚背對背,趙嘉用手比劃一下,又和自己比了比,笑道:“長個了。
”
衛青剛到畜場時,瘦得皮包骨,按照孫媪的話,小得像頭羊羔。
現如今,個頭已經接近趙嘉的兇口。
再看阿稚,個頭不如衛青,身闆卻壯實許多。
這樣長下去,趙嘉絲毫不懷疑,這些孩童各個都會成為八、九尺的大漢。
想想當初軟萌抱腿的三頭身,對比已經開始褪去青澀、樹苗一樣拔高的小少年,趙嘉莫名有種“我家孩兒初長成”的感慨。
見到趙嘉的表情,衛青和阿稚對視一眼,一起笑着抓了抓後頸。
“郎君,我們不隻長個,還長力氣。
”衛青舉起手臂,用力揮舞兩下,“熊伯說,不用多久,我和阿稚就能拉開強弓!
”
“好。
”趙嘉笑着拍拍兩人的肩膀,承諾道,“等到那日,我送你們牛角弓。
”
“謝郎君!
”
三人正說話時,巡視的青壯來報,魏悅帶人抵達。
知曉對方的來意,趙嘉沒有耽擱,讓衛青兩人去和同伴彙合,打了聲呼哨,喚來棗紅馬,一躍坐上馬背,向青壯所指的方向馳去。
長安
景帝的病情得到控制,身體逐漸康複。
在罷朝會将近半月之後,終于出現在群臣面前。
這段時間内,窦太後一直代景帝攝政。
太子每日前往長樂宮,跟在窦太後身邊學習,獲益匪淺,不比在宣室中學到的少。
窦太後的雷霆手段讓劉徹記憶尤深。
縱然是崇尚黃老無為,殺起人來,窦太後半點也不手軟。
在劉徹看來,在某些時候,窦太後甚至比景帝更加雷利果決。
在景帝逐漸康複、能夠重新處置朝政時,窦太後果斷抽身,不需朝臣上疏,就将權力移交未央宮。
朝會之後,劉徹坐在宣室内,看着面色蒼白,依舊會不時咳嗽,瘦到臉頰凹陷的景帝,想到發鬓斑白的窦太後,再想到手握重權的丞相和大将軍,心一陣發緊,沒來由地生出一陣恐慌。
看出劉徹的心思,景帝放下筆,咳嗽兩聲,飲下半盞溫水,道:“阿徹,用心學。
學得多,見得多了,就不會再如今日。
”
“遵父皇教誨。
”
“再有半月,陽信就會嫁入平陽侯府。
”景帝凝視劉徹,道,“平陽侯上請從軍,皇後請留陽信在長安,太後認為平陽侯當就國。
你以為如何?
”
劉徹眉心微皺,沉聲道:“朝廷早有定例,兒以為當遵律條。
”
館陶能留在長安城,是窦太後和景帝額外恩寵。
陽信為太子長姊,平陽侯又十分年少,成婚後暫留長安倒也不是不可以。
但是,在知曉皇後和田蚡的謀劃之後,劉徹心生厭煩,甚至不願再看到自己的長姊。
看了劉徹半晌,景帝歎息一聲,道:“阿徹,為君者,行事不可單憑喜好。
”
“父皇?
”
“多讀史書,回去後細想。
”
“敬諾。
”
見景帝面露疲憊,劉徹行禮,起身退出宣室。
走出未央宮後,回望宮牆,深思景帝之言,劉徹站在石階之上,任由衣袖被風鼓起,許久伫立不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