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嘉第二次走進漢宮,感覺和之前截然不同。
前次未央宮設宴,入目盡為觥籌交錯,絲竹弦樂,讴者聲音婉轉,舞者纖巧袅娜。
精美的青銅燈點亮大殿,恰似漫天星鬥照亮凡塵,繁華之色使人沉醉。
如今再至,飛檐反宇,走鸾飛鳳,秦漢建築獨有的厚重莊嚴之感迎面撲來。
宦者在前引路,殿前甲士如蒼松矗立,甲胄頭盔盡為墨色,唯獨長戟反射寒光,冰冷懾人。
“趙大夫,佩劍。
”
經宦者提醒,趙嘉從腰間解下佩劍,遞給捧着托盤的小黃門。
其後驗官印绶帶,确認無誤,方才許入殿門。
剛剛踏上石階,身後突聽人喚:“前方可是沙陵縣尉?
”
聲音十分陌生,趙嘉腳步微頓,轉頭看去,不遠處,一名着曲裾深衣,腰系寬帶,身姿婀娜的女子正款款走來。
女子粉面朱唇,豐姿冶麗,眼角暈染一抹嫣紅。
儀态端莊,卻從骨子裡透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妩媚。
趙嘉仔細在腦中回憶,全無半點印象。
“趙大夫,此為淮南王女,陵翁主。
”
宦者出言提點,趙嘉神情微變。
對于劉陵,他了解得實在不多,唯一知道的是,曆史上,淮南王劉安謀反事洩,自殺身亡,她因涉案被連坐。
太史公評其“慧,有口辯”,此外,再無更多記載。
淮南王入長安朝見,因故被天子冷落,翁主劉陵卻是長袖善舞,被長樂宮窦太後召見,贈王太後及陽信公主重禮,甚至折節下交身無官職的田氏兄弟。
事實上,劉陵更想同蓋侯王信拉上關系。
隻可惜王信行事謹慎,每次劉陵上門,不是借口不在,就是請夫人前往接待。
幾次三番,劉陵碰了不少釘子,終于明白王信這條路走不通,就像是宮内的陳皇後,刺猬一樣,根無無從下手。
劉陵固然惱怒,卻是毫無辦法。
因演武結束,諸侯王将陸續啟程歸國。
一同動身的,還有派至各王國的鐵官、鹽官,以及規模達到五百的護衛軍伍。
淮南王之前試探天子不成,反而落得滿身不是,不提劉徹的态度,在諸王之間,人緣也差到極點。
連續受挫之後,劉安不敢繼續懷抱僥幸,老實上表,請求返回封國。
劉陵身為王女,和王子不同,無嚴律規定她必須随父歸國。
父女倆商量之後,認為短期之内,無法神不知鬼不覺埋下釘子。
前腳埋下,後腳也會被朝廷設法解決。
既然知道結果,何必吃力不讨好,不若換一種方式,讓劉陵暫居長安,既能刺探朝廷消息,及時送回淮南國,也能以重禮結交朝臣,以圖後日。
經過一場演武,見識過邊軍的戰鬥力,劉安吃到教訓,明白年輕的天子雄才大略,假以時日,文治武功必不亞于先帝,甚至有可能超越。
圖謀多年的心願眼見落空,劉安的不甘可想而知。
既放不下,又成不了,懷抱這種矛盾的心理,劉安日漸消沉。
唯有遇到不和的劉氏諸王,開啟嘴炮模式,彼此互嘲,才能短暫忘卻煩惱,振作起精神。
故而,在劉氏諸王之中,劉安的名聲和口碑如飛流直下,從一個飽學的王侯,直接成了四處尋人吵架、集嘴炮之大成者。
嘴炮不可怕,忍無可忍,拍飛就是。
但有權有勢,兼滿腹經綸,擡杠不重樣,又真心拍不飛的嘴炮才令人恐懼。
日複一日,淮南王成了“瘟神”的代名詞。
代王驚喜發現,自己的人緣再不是諸王中墊底。
非是同樣懼怕這位的嘴炮,必定要登門緻謝,感謝劉安的舍己為人,深明大義。
比起劉安的放飛自我,劉陵依舊鬥志滿滿。
沒有親眼見到演武,僅是從他人口中聽聞,沒有直面的震撼,劉陵不認為邊軍當真無敵。
縱然戰力非凡,精銳歸國之後,召有才之将,取其長補己短,未必不能練成強軍。
劉陵不缺少野心,意志堅定更勝兄長。
被窦太後和陳皇後冷遇,依舊面不改色,敬獻玉刻的道家典籍。
王太後和陽信公主,她同樣沒有冷落,照樣重禮獻上,尋不到半點差錯。
有玉璧黃金開道,王娡身為太後之尊,留一名王女在京,并非多大的難事。
知曉王太後的決定,窦太後什麼都沒說。
陳嬌思量許久,在劉徹至椒房殿時提了兩句,話說得巧妙,将王太後摘出去,隻道淮南王女狡。
見到劉徹的神情,陳嬌就知曉自己做對了。
被丈夫攬進懷中時,粉面暈染麗色,長睫低垂,遮去眸中的一抹複雜。
趙嘉遇上劉陵,說巧也巧,說不巧也不巧。
劉陵早想見一見統領邊軍之人,奈何軍隊駐紮在林苑,始終尋不到機會。
唯一能想的辦法,就是每日進宮請安,希冀能來一場巧遇。
功夫不負苦心人,劉陵從宮人口中探聽出,天子召趙嘉入宮。
為達成目的,她刻意在長樂宮久留,出宮時,還繞道未央宮,果然遇見正主。
在趙嘉看向劉陵時,劉陵也在打量趙嘉。
以她探聽來的消息,這個出身邊陲的趙氏子,不到傅籍之齡就獻上利國之策,朝廷推廣的馴牛之法就是出自他手。
幾年時間内,多次立下戰功。
先帝給予厚賞,并授官封爵。
無論官職爵位,都算不上太高。
放到長安之内,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。
但是,聯系他的年齡,事情就變得不是那麼簡單。
據傳代國相罷官同他有不小的幹系。
雖說傳言未經證實,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。
思及他同雲中守的關系,劉陵不得不加以重視。
短短一瞬間,兩人腦中都閃過數個念頭,不同的是,劉陵有心結交,趙嘉卻是避之唯恐不及。
宦者輕咳一聲,提醒道:“趙大夫,天子召見,不可耽誤。
”
趙嘉借機向劉陵拱手,随宦者向宣室行去。
目送趙嘉背影消失,劉陵笑得愈發妩媚。
轉身離開時,寬袖被風鼓起,在身側飛舞,猶如翩翩蝶翼。
宣室内,劉徹坐在屏風前,面前攤開幾冊竹簡,提筆又放下,突然間手一推,将竹簡全部揮到一旁,端起漆盞,三兩口飲盡。
韓嫣搖頭輕笑,彎腰将竹簡拾起,重新放回到幾上。
這些都是諸侯王上表,也不知是不是私下裡商定,内容千篇一律,近乎是一模一樣。
劉徹起初還興緻勃勃,翻閱半晌,興奮感蕩然無存,剩下的隻有煩躁。
“陛下,這些表書……”
韓嫣正說話時,宦者禀報,趙嘉奉召觐見。
“快,讓他進來!
”
終于不用再看表書,劉徹心情大好,見趙嘉走進室内,更是眉眼帶笑,态度格外親切。
“願陛下千秋萬歲,長樂未央!
”
劉徹态度親切,趙嘉卻不敢過于随意,謹慎恭敬,端正行禮,不出半點差錯。
“起。
”劉徹讓趙嘉起身,坐到自己身前。
“謝陛下!
”
趙嘉正襟危坐,神情嚴肅。
“我聽阿賀說,汝幼名阿多?
”
趙嘉愕然擡起頭。
面君之前,他做過多種設想,就是沒想到,天子開口不提國政軍事,也不提邊塞商貿,反而提起他的乳名。
“回陛下,确是如此。
”
“善!
”劉徹颔首笑道,“既如此,我也喚你阿多,如何?
”
“敬諾!
”
“不用這般拘束。
”劉徹搖搖頭,道,“我長于宮内,未曾出長安,于邊郡諸事僅有耳聞,從未親見。
心下好奇,一直想尋人細述。
”
明白劉徹的意思,趙嘉心下大定。
天子之意,同他之前的打算不謀而合。
“陛下,臣于此略知一二。
”
趙嘉如此上道,劉徹自是喜悅。
在講述之前,趙嘉請劉徹賜下絹帛筆墨,告罪一聲,當場将絹布鋪開,蘸墨繪成地圖。
沒有測量工具,比例不夠精确,但有皇宮收藏的抽象畫做對比,已經足夠驚豔。
随着地圖逐漸成形,劉徹的表情由輕松變得嚴肅。
無需他吩咐,韓嫣快速起身,吩咐宦者守在門前,無召不得入内。
趙嘉的動作很快,筆下勾勒出五原、雲中、定襄、雁門等郡。
因絹布面積不夠,直接将兩幅拼在一起,陸續增添代郡、上谷、上郡、漁陽等地。
其後以邊郡為軸,分别向南北延伸,南繪長安,北點茏城,并依次圈出匈奴和諸雜胡的大緻範圍。
因多數地區沒有實際去過,僅存在概念之中,趙嘉采取簡略畫法,一個圈就是匈奴,圈外點點就是雜胡。
商隊西行的道路同樣繪出。
沿途之上,諸番邦星羅棋布。
無法确定大小和準确名稱,一概用三角和方形代替。
唯一能确定準确位置的,就是卡在東西要道上的樓蘭。
據商隊成員講述,樓蘭建有城邦,居民半牧半耕,因常有商隊往來,國内十分富裕。
隻是國小兵弱,依附于匈奴。
商隊途經此地,如非向導給力,差點遇到麻煩。
落下最後一筆,趙嘉吹幹墨迹。
擡頭正要說話,卻發現劉徹緊盯地圖,漆黑雙眼掃過邊郡,手指點在草原:“匈奴地廣,控弦者數十萬,實為心腹大患。
”
室内寂靜片刻,劉徹收回手,正身而坐,再不見之前的随意,态度變得極其鄭重。
“君大才!
”
天子态度轉變得太快,趙嘉有些猝不及防,幹脆以不變應萬變,就劉徹之前提出的問題,組織過語言,從邊郡開始娓娓道來。
“邊陲之地北接草原,田地不豐,畝收兩石即為豐産。
”
“常有言,胡人孩童能走路就能騎馬,能開弓就能射獵,邊民亦是如此。
青壯婦人多能騎射,孩童長到六七歲即能開弋弓。
”
“邊民夏衣葛麻,冬衣獸皮。
以夯土、石瓦建屋,擅耕種、放牧,亦擅射獵。
”
“遇匈奴來犯,無論男女老少皆能守土殺敵。
”
“早年有匪盜,近已絕迹。
”
“自先帝時起,邊軍日強,禦敵于外,嘗深入草原,屠胡掠得牲畜……”
對照地圖,伴着趙嘉的講述,廣袤蒼涼的邊地風光逐漸在劉徹眼前展開。
在趙嘉看來,既然天子對邊郡感興趣,那就先從邊郡着手,風土民情,巨細靡遺。
邊民的生活,同匈奴的戰争,耕種的艱難,同惡鄰厮殺的勇猛,伴着他的講述,無一不給劉徹留下深刻印象。
做好鋪墊,趙嘉話鋒一轉,就天子最感興趣的兵事,引出強軍之法。
漢風尚武,兵源絕對沒問題。
從西到東,再從東向西,随便哪個邊郡,抽調一批青壯,發下戰馬兵器,訓練一段時日,就能上陣殺敵。
然而,普通的騎兵與精銳截然不同。
就如雲中騎和上郡騎兵,哪怕遇到匈奴本部,打瘋了,來個“一騎滅五胡”絕沒問題、
這種戰績,尋常邊軍就很難做到。
“如要強軍,體魄,兵甲,糧饷,缺一不可。
”
入京的邊軍為何如此之強,說白了就兩個字:錢糧。
見劉徹聽得入神,趙嘉松開手指,不着痕迹抹去掌心的汗水。
将近一個時辰,終于能進入正題,是否能登上台階,成敗在此一舉。
思及此,趙嘉深吸一口氣,手按在地圖上,面對年輕的武帝,正式開啟忽悠模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