廣陽郡主一生高傲,從未有過這樣低聲下氣的時候。
老太妃對着老王爺一使眼色,二人起身避了出去。
他們一走,廣陽郡主也舒了口氣。
她連丈夫都沒有讓跟着,就是不想讓人看到自己低三下四地去央求别人,哪怕是丈夫也不行。
“姑祖母請坐,嘗嘗這今年的新茶。
”
鳳離做出請的手勢,不失禮數。
但這副模樣在廣陽郡主看來,卻更是窩心。
“阿離,我知道你心中有氣。
”廣陽郡主緩緩坐下斟酌了一下言辭才開口,“我今日……”
鳳離笑了,“姑祖母這話,叫我不知如何應對。
”
他端起自己跟前的茶盞,優雅地輕啜茶水,眼中盡是滿足。
如果不是有事相求,單看眼前的青年一襲青衣,發如墨染,劍眉鳳眼,着實能夠說得上一聲叫人賞心悅目。
鳳離擡起眼睛,“姑祖母請。
”
深吸了口氣,情知這是鳳離在給自己下馬威。
自己但凡端起那盞茶,氣勢上便先輸了一半。
廣陽郡主咬咬牙,她來都來了,又何必在乎這臉是丢在什麼時候呢?
顫抖着手,端了茶,卻是幾次都不能送到嘴邊去。
鳳離并不理會,垂眸看着茶盞中的清澈茶水,慢慢地用茶杯蓋劃過去。
“阿離。
”廣陽郡主終究也還是沒将那盞茶喝進去,輕輕地将水放在一邊,斟酌着言辭,語氣中帶了求懇,“我知道,你對我馮家有些心結……”
“姑祖母何出此言?
”鳳離輕笑,“論皿緣,您是我的族中長輩。
論關系,我與安國公府素未結怨,不是嗎?
”
“若你這麼說,便好。
”
鳳離擺明了要讓自己将所有都攬在頭上,他做一朵清清白白的水中蓮花,廣陽郡主心一橫,索性挑明了來說,“今日,我與國公爺帶了馮竹,同去了靖國公府。
”
見鳳離終于擡起了眼,廣陽郡主心下冷笑,繼續說道,“你……你們為何突然針對安國公府,針對馮家,咱們也不必再掖着藏着。
馮竹有錯,然她也不過也一介弱質,危急關頭做出何種選擇,都有情可原。
更何況,她被陛下申斥,日後前程盡毀。
你們不依不饒,也無非就是想為沈九出一口氣。
好,這原是應該的。
我堂堂大鳳朝的郡主,親自帶了馮竹,在你的未婚妻面前折腰。
總算可以了吧?
”
她的視線落在鳳離的臉上,心中五味陳雜。
當年外孫女阿柔還曾經要死要活地想嫁給鳳離,自己原本并不覺得鳳離如何。
如今看來,還是她看走了眼。
這份兒心腸,這份兒心機……可惜了,沒能做她的孫女婿。
“我想郡主弄錯了一件事。
”鳳離将茶盞順手丢到了身邊的幾上,雙手交握坐直了身體,看着廣陽郡主,“馮竹恩将仇報,将兩位高門貴女陷入險境,隻這份自私歹毒,無論是當時陛下的申斥,還是事後您口中的前程盡毀,都是她自作自受。
”
“你!
”
“至于說馮家,沒錯,近來卻是多有彈劾。
那又如何呢?
”鳳離搖了搖手指,“總是有違制的地方。
本朝仁厚,如馮侍郎府上大門那般的,放在前朝,輕則丢官,重則殺頭。
”
廣陽郡主閉了閉眼睛,忍下了一口惡氣。
“你甭跟我說這些。
是錯,我們認了。
”她的手緊緊握住,若是仔細看,身體也有些發抖。
顯然,是氣的不輕。
“我今日來,是為了馮昭。
”
她死死盯住鳳離的眼睛,“馮昭若真的吞了軍糧軍饷,我不為他辯解半分。
隻是……他少年便離家去了軍中,這麼多年也不是隻在軍中榮養去了。
他也是有上過沙場,殺過蠻人的!
對大鳳,他有過功勞!
”
鳳離的臉色冷淡了下來。
“這樣說來,同樣戍守邊疆的那些兵士呢?
沒半點功勞?
他們就活該隻領一半的饷銀,吃摻了沙子的糙米陳糧?
”
“那些兵士同樣與大鳳有功,卻被苛待至此。
甚至冬日的棉衣,裡面隻有少少的棉花,餘下竟是蘆花稻草。
就是這樣,不進了十月,都不能發到兵士的手裡。
郡主,他們也是大鳳的功臣。
”
廣陽郡主啞口無言。
沉默了片刻,沙啞着聲音,“我并不知道這些。
馮昭,他沒有這樣的膽大包天。
貪軍饷,賣軍糧,這是掉腦袋的二大罪,他沒這個膽子。
”
“有沒有膽子的,事情總是他做下。
”
至于說最後那些銀子是否都落入了馮昭的手中……
鳳離垂下了眼簾,轉動着手指上的銅戒。
很顯然,廣陽郡主心裡,也是知道這一點的。
半晌過後,她才頹然地靠在了椅子上。
自從進了安王府後,一直挺着的背,也塌了下去。
“事到如今,我隻想知道,究竟要怎麼樣,你才肯放過馮昭一命。
”
她也不再奢求什麼了,隻求能保住兒子的性命。
忽然,她站起身,對着鳳離便彎了膝蓋下去,竟是欲在地上。
隻是雙腿尚未着地,便有一股大力将她拉了起來甩回了椅子上。
“你……”廣陽郡主終于落下了眼淚,眼神憤憤然地盯着鳳離,“就這麼狠毒,非要置人于死地?
”
她老淚縱橫,“我什麼都不求,隻求留我兒子一條性命,這都不行嗎?
阿離,我知道你手裡已經是有了許多的證據。
你……”
你的手一松一緊,于馮昭便是生死之間了。
眼見鳳離眉尖動了一動,廣陽郡主猶如看到了天光。
她急急地說道,“隻要能夠保住阿昭的性命,便是散盡家财,我也情願!
”
隻當,是為了兒子買命了。
更何況,她那殉國的父王,隻留下她一棵獨苗,當年王府多少的财富,都盡歸她手。
論金銀家底兒,廣陽郡主隻怕能在京中排上頭幾個。
“當真?
”鳳離聲音裡帶着一股說不出,卻又讓人忍不住心生寒意的意味。
甚至在他的眼裡,廣陽郡主感覺看到了黑沉沉的危險。
鳳離似乎在等她的回答。
“是。
我知此事危險,也并不敢求你瞞下所有。
隻要你将那些個要命的東西松一松手……”說到這裡,廣陽郡主眼睛閃動,“馮昭拿了多少……”
她的手将茶盞向鳳離的方向推了推。
其中意思,不言而喻。
豈料,鳳離卻是笑了起來。
“難道我安王府,還缺了那點兒不義之财?
”在廣陽郡主怫然變色之中,他猛地沉下了臉,冷聲道,“不過您這話,倒是讓我确定了一件事。
馮昭貪墨,你們安國公府,一直都知道實情。
甚至于說,整個馮家,都牽涉其中了。
對不對?
”
廣陽郡主面色蒼白了起來。
鳳離往前傾了傾身,整個人忽然氣勢大變。
“我與你一條路,走與不走,你說了算。
”
如果說平日裡的鳳離,清風朗月,氣質如谪仙一般出塵。
此時的他,眉眼依舊,但周身上下,都籠罩了一層刺骨的寒意,就仿佛是踏着刀山皿海而來的煞星。
“你,還有安國公的爵位,換你們馮家脫身。
”他輕笑,笑聲落在廣陽郡主的耳中,如閻羅殿裡的惡鬼般刺耳。
“不……”幾乎是下意識的,廣陽郡主的拒絕脫口而出。
鳳離靜靜地看着她。
廣陽郡主艱難地咽了咽口水。
她隻覺得心中如烈火澆油,燒得她難以忍受。
沒有了爵位,她還算什麼?
丈夫又算什麼?
她的兒孫們以後又要怎麼辦?
自己這麼多年,仗着身份樹了多少的敵人出來。
一朝落魄,豈有善終?
再有馮家人,敬她畏她,無非也是因為她的郡主身份。
沒了這層身份的保護,那些人
她不能,決不能沒有了爵位!
這樣想着,卻看到鳳離正在看着她,嘴角挂着一抹嘲諷笑意。
仿佛能夠洞悉她所有的想法。
“阿離……”廣陽郡主眼中帶了哀求。
這一次,是真的求,再不見半分的趾高氣揚。
鳳離不為所動,“選哪個,您說了算。
”
“你這哪裡還給了我半分的選擇?
”廣陽郡主面色凄然,流着淚搖頭,“阿離,你的心太硬了,手也太狠了。
你這是往死裡逼我啊。
”
“郡主此言差矣。
”鳳離涼涼地說道,“我說了,是爵位,換馮家人周全而已。
可從沒有說,讓您一命換一命。
”
“這又有什麼差别呢?
”
廣陽郡主的眼睛裡沒了神采,有些呆滞地看着窗外,“自我幼時,父殉國母殉情,我一人孤苦長大,從未享受過父母親情。
如今我能有的,也不過是郡主這個虛銜兒。
你偏還要将它拿走嗎?
”
鳳離哪裡願意與個哀怨的老婦人做口角的争辯,端起茶盞,“選馮家,還是選爵位,郡主自己決定。
後日,本王進宮面聖。
”
廣陽郡主慘然起身,“明日我會給你答複。
”
明明是夏日,她卻覺得手腳冰涼,渾身僵硬。
每邁出一步,都艱難的不行。
走到了門口轉過頭,看了看依舊安坐在椅子上的鳳離,低聲問,“那馮昭……”
“端看聖心。
”
鳳離淡淡地說道。
作者有話要說:鳳離:你看這口鍋,它又大又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