為什麼我一定要和他玩這種愛情遊戲呢?
果然是圖窮匕見。
然而,衆人一聽聖上駕崩,還是都不由頭皮一緊,一片嘩然。
太宗皇帝五征漠北,最後非但未能斬草除根,自己還病逝于榆木川。
而英宗皇帝的慘劇,就更不消說了,差點斷送了大明江山。
如今去親征的,可是剛加冠的正德皇帝,有很多大臣都認為,這是去找死。
所以,甯王雖然空口無憑,可卻仍戳中了他們心中的隐憂,讓他們心神動蕩。
孫燧見狀忙道:“甯王,既有密旨,何不拿出來,大家一塊參看。
”
甯王見他張口,眼中厲色一閃而過。
他既然敢說此話,豈會沒有準備,當即命手下取出所謂密旨來。
但讓他萬萬沒想到是,孫燧一把将密旨拿在手中,隻看了一眼,竟然當即就動手扯成兩段。
甯王既驚且怒:“你幹什麼!
”
孫燧朗聲道:“這是僞造之物。
甯王,你大膽!
”
他厲聲一喝,四下皆寂,浮動的人心,因此定了下來。
幾十雙或警惕或畏懼的眼睛,死死盯着上方。
甯王被這如有實質的目光看得一窒。
他已是怒極,卻強忍着不能發作,他轉而看向副使許逵,問道:“許副使,你怎麼說?
”
此刻,庭内沉重緊張的氣氛已達到頂點。
衆人又不由自主去盯着許逵。
許逵與孫燧對視了一眼,亦硬聲道:“下官隻有一點赤心在此,其餘無話可說。
”
“好,很好。
敬酒不吃吃罰酒。
”甯王怒叱,突然發難,“還不快來人,殺這不知大義的官,以定民志!
”
一語未盡,兩廂的人馬就像黑潮一樣湧出,當即将孫燧、許逵拿下。
其他官吏見狀神色大變,亦有人問道:“王爺,你豈可擅自處決朝廷命官,王法何在?
”
甯王冷哼一聲,他道:“從今日起,本王便是王法。
”
他将所有不依附于他的官員,全部押至惠民門處斬。
而此時的唐伯虎,已随孫燧的弟弟和親信,連夜逃出了南昌城外。
孫家人道:“甯王必不會善罷甘休,我們一起上路,目标太大,倒不如化整為零,分撥趕往應天府。
”
衆人一口應下,唯有唐伯虎憂心忡忡,不肯言語。
孫家人見狀勸道:“國難當前,您就别老想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了。
”
唐伯虎正色道:“皿脈親情,乃是天性,豈能輕易割舍。
我不是不願去求援,而是去應天府太慢了,隻怕救不出我的妻兒。
”
孫家人歎道:“我們又何嘗不想就近求援,可誰知道,求得是人還是鬼啊。
要不是這些人走漏消息,我們老爺也不至于……”
唐伯虎想起孫燧亦是心頭一緊,他忽然靈機一動:“為何不往兩廣去?
海内名士王守仁,不就坐鎮兩廣嗎?
”
他的想法,與新任戶部尚書王瓊不謀而合。
甯王之亂的消息傳到京都後,朝野震動。
人人皆惶惶不安,就連劉健這等三朝元老,都已熬得面容幹枯,聞訊就淌下淚來,他道:“老夫早說了,這仗打不得!
”
謝遷勉強寬慰道:“何至于此,想甯王手中能有多少人馬,未必掀得起大風浪。
”
劉健卻沒有那麼樂觀,他道:“單憑甯王,自然不成。
可若再加上各地此起彼伏的起義軍呢?
咱們的戶部尚書,在災荒時還征收重稅,調用民夫,百姓活不下去,不是隻能铤而走險!
”
楊廷和亦歎道:“甯王趁勢而起,又宣揚聖上駕崩,此事的确棘手。
”
王瓊被次輔點名批評,頭皮一緊,不過他畢竟是個聰明人,情知事到如今,辯解無益,歸咎于誰,到底無用,關鍵是要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來。
他道:“諸位莫慌,王伯安就在南邊,定能擒獲叛賊。
”
這時焦心不已的衆人才想起了被貶去啃荔枝的王守仁。
劉大夏顫顫巍巍道:“是了,伯安可用。
”
李東陽當機立斷:“八百裡加急,命成國公嚴守南京,召伯安速去平亂,決計不可讓叛賊越過長江。
”
衆人面色凝重,紛紛點頭稱是。
梁儲想了想,又問道:“皇上呢,可是在回程的路上了?
”
蕭敬忙道:“諸位老先生放心,聖駕已然回銮了。
”
聽到這話,所有人才長松了一口氣,吏部左侍郎王鏊道:“回來就好,這次回來了,就再也甭出去了。
”
此言一出,楊廷和先是跟着一起點頭,忽然打了個寒顫,他看向了李東陽:“元輔,這萬一……”
李東陽也同他想到了一處,他胡須顫動,忙補充道:“一定要在聖駕回銮前,控制甯王之亂!
”不然這祖宗剛從北邊回來,又有理由往南方去了。
行軍途中,月池正在苦求朱厚照。
她隻覺兇中皿氣翻騰,她咬了咬牙道:“萬歲,師父對我恩重如山,他如今生死未蔔,我必須要去救他。
”
朱厚照将軍報翻得嘩嘩直響,他道:“朕說了,你去不得。
”
月池掀袍跪在他的面前,她已是心急如焚,言語卻仍沒有亂了章程,她道:“為何去不得?
一日為師,終身為父,況且,師父是因我才投效甯王,誤入羅網。
于情于理,我都該走這一遭。
甯王之亂表面上是藩鎮之禍,實際是庶民之苦。
您派其他人去,難保不會有貪污之迹。
隻有我去,我是什麼樣的人,您心裡再清楚不過,我會好好安撫百姓,平定禍事……”
朱厚照充耳不聞,他的聲音依舊平和:“地上涼,到了你該回去服藥的時候了。
朕自會差能臣去。
”
他還是不肯松口。
這次見面之後,他對她發火的次數,越來越少。
有時,她明明能感知他的不快,可他仍能生生忍下去,按理說這是好事,可她心中不知為何卻……當年他都能放她去查鹽稅,如今沒道理攔住她。
她忽然福至心靈,自覺猜到了他的心思。
她在鞑靼立下大功,他迫于無奈,留下了她的“兒子”和親信,坐鎮草原。
這已是對君權形成威脅,要是他再放她去平定甯王之禍,不是更加功高蓋主?
她道:“萬歲如有心打草驚蛇,臣大可隐姓埋名,秘密前往,事前事後俱不會有人探知端倪。
”
朱厚照的動作一頓,他問道:“什麼叫事前事後……”
一語未盡,他已然回過神來。
他的拳頭不由自主握緊,可在看到她之後,又慢慢松開,隻是心頭的火氣卻不是片刻能散的。
他還是忍不住冷嘲道:“你還真是自信,你就笃定你的運氣一直這麼好,去哪裡都是立功。
可朕看你,卻不會一直那麼好命。
我不想再說第二次,要麼你回去,要麼我叫你拖你回去。
”
月池最終還是無奈離開了。
她在帳内枯坐了許久。
時春捧着粥,送到她面前。
她心中的憂慮不比她差分毫,可還是打起精神來安慰她,道:“你别急,你再找找理由,總能說服他的。
”
月池緩緩搖頭:“說服不了。
原來……感情越深,反而越不會千依百順。
以前能勸服的事,如今他卻死活都不肯答應,因為他的決斷中除了理智,已經不可控制地摻雜了感情。
”而感情,是她和他都不能左右的。
時春道:“這不是好事嗎?
你的性命,至少有了保障。
”
月池的雙眸亮如點漆:“可我這麼束手束腳地活着,又有什麼意思。
不,我不該落入他的語言陷阱中,為什麼我一定要和他玩這種愛情遊戲呢?
”
時春咬住下唇:“可皇後并無子嗣,你隻能先如此。
”
月池看向她,緩緩搖頭:“錯了,我還可以先結黨。
”
時春不由倒吸一口冷氣:“我記得,你說過,結黨是大忌,一旦被揭穿,是死罪。
”
月池嘴角翹起:“可我如今,不是死不成了嗎?
”
物以類聚,人以群分,政治是治衆人之事,豈會無朋黨。
同道、同鄉、同利、同宗、同門等等,皆可成聚合的鍊接。
不過歸根結底,朋黨還是被分為兩類,君子“以同道為朋”,小人“以同利為朋”。
而她是既不缺仁道,又不缺厚利。
時春問道:“那你準備先找誰?
”
月池挑挑眉:“劉瑾。
”
時春的瞳孔微縮:“劉瑾?
!
”
世事的變化萬端,的确非常人能預料。
昔年,李越和劉瑾鬥得你死我活,可沒想到,現下李越要結黨,居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。
而更超乎時春預料的是,月池抛出得第一根橄榄枝,居然還被劉太監無情地丢棄了。
月池立在劉瑾的帳前,難掩詫異道:“……劉太監不見人,連我也不見嗎?
”
那小太監心道,他就是千叮萬囑,千萬别讓你進去。
他支支吾吾道:“劉爺爺實在是身子不好,趕路太累,一早便歇下了,還請李禦史恕罪。
”
時春皺眉道:“算了,阿越,我們回去吧。
”
月池瞥見帳内透出的燭火,一言不發地離開。
她吃閉門羹的事,當晚就傳到了朱厚照耳朵裡。
第二日行軍休憩時,劉公公依然鞍前馬後伺候着,剛把水囊遞給朱厚照。
朱厚照就道:“去給李越拿點幹糧。
”
劉瑾瞥了一眼月池,哼道:“爺恕罪,奴才鬥膽,以後和李禦史有關的事,還請您去差遣旁人吧。
”
朱厚照抿了一口水,故作驚奇:“這是怎麼了?
”
劉瑾搖搖頭:“些許小事,還是不要擾了您。
”
朱厚照道:“這如何算得上是小事。
你們可是朕的左膀右臂。
你們在宣府時是患難之交,怎麼現下又成了烏眼雞。
是他得罪了你?
”
劉瑾長歎一聲:“他倒沒開罪老奴。
隻是……”
他吞吞吐吐,聽得朱厚照一陣心急。
他道:“這有什麼好支吾的,如有不快,說出來,朕替你們二人和解。
”
劉瑾這才道:“老奴不願見他,非是為他,而是為您。
”
朱厚照一愣,他道:“這從何談起?
”
劉瑾的雙眼閃閃發亮:“您和他是周瑜打黃蓋,一個願打一個願挨。
可老奴要是摻和進去,那不就變味了。
這又不是戲本子,張生、莺莺間,必得有個紅娘。
老奴當然是,躲得越遠越好咯。
”
這一句話把朱厚照的滿腔試探全部都堵了回去。
朱厚照一口水全部噴出來,嗆得面上绯紅:“你這個狗奴才……”
他作勢欲罵,可到底什麼都沒說出來。
良久之後,他方問道:“連你都不敢摻和,可見是有多出格。
這麼做,是否不對?
”
劉瑾一愣,他擡眼看向皇爺,隻見他神思不著,滿是迷惘。
可在察覺到他的目光後,皇爺又回過神來,他輕描淡寫道:“不去就不去吧。
隻是這種話,以後不可再說了。
”
劉瑾一凜,忙稱是。
然而,誰也沒想到的是,白天才信誓旦旦說不想李越的人,晚上就主動差人送來了東西。
月池打開了小木匣,隻見裡頭放得是一個紫金筆錠如意锞子。
她的眉眼舒展開來,道:“替我多謝劉太監。
”
來人正是喬裝而來的張文冕,張文冕道:“您先别喜。
我家督主說了,此如意非彼如意。
江西之行,勢必難成。
”
月池的動作一滞,她擡眼道:“我送了你們督主這麼大一個人情,他就是這麼回報我的?
”
自朱厚照問起,她是否是從劉瑾處探得消息時,她就明白,皇上對劉瑾起了疑心。
劉瑾畢竟是打着為她伸冤的名頭重回高位,又率先趕到汗廷,救了她的性命。
朱厚照要是不疑心,反而不對勁。
他可以為了感情,給她留下一二保命的籌碼,可絕不會因為心軟,放任外朝和内廷連成一線,左膀和右臂打成一片,将高居中央的他架空。
他不舍得換她,那被暫時擱置的,就隻能是劉瑾。
劉公公想必也明白這點,可明白也沒用,他既不能為了表忠心,繼續把李越往死裡整,又沒法子和朱厚照真正剖白。
而這時,月池卻給了他一個契機,給了他一個當衆拒絕,表達自我的契機,雖說不能讓朱厚照完全放心,可總比坐以待斃要強得多。
張文冕道:“非是督主不盡心,而是您這個樣子,再長途跋涉,性命難保。
”
月池硬聲道:“那是我的事。
”
張文冕絲毫不為她的威勢所動,他道:“可既已結盟,自然是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。
”
月池道:“這點小事,他都不肯幫,也稱得上是結盟?
”
張文冕道:“這恰如神兵利器,于危急時分方應運而出。
”
月池嗤笑一聲:“這世上,再也沒有比你們劉督主算盤打得更響的人了。
”
張文冕道:“您先别動怒,我等雖不能助您前往江西,卻會差人去全力搜尋唐解元及其家人。
”
月池問道:“此話當真?
”
張文冕道:“誰敢拿這事兒,同您玩笑呢。
更何況,這也是聖意。
”
月池一怔,心下稍定。
她想了想道:“這還不夠。
”
張文冕謙和道:“您大可直言,晚生一定轉達。
”
月池道:“既然我去不成,那我就要他向聖上進言,賜予王守仁先生總司平叛之權,一切大事,悉由王先生做主。
”
張文冕思忖片刻後問道:“這是另一個盟友?
”
月池眼中露出贊許之色:“你可以這麼認為。
”
張文冕奇道:“恕晚生愚昧,儒生和宦官,一同合作,這……”
月池道:“有人求道,有人求利,要是道與利注定是背道而馳,何以稱清平世界?
”
唐伯虎自南昌而出,快馬加鞭直奔嶺南。
王先生在嶺南呆了這麼些年,身材變得幹瘦,膚色變得黝黑,氣質卻依然安甯祥和,仿佛什麼大風大浪都無法叫他變色。
唐伯虎一見他,焦思苦慮之情也不由緩解了幾分,他從馬上一個翻身爬下來,跌跌撞撞地上前:“拜見巡撫,快去救命。
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兒,他們都……”
一語未完,他已是淚如雨下。
王守仁忙攙住他:“伯虎兄莫急,我們先細說。
”
唐伯虎連遭大變,哪裡還有往日的神采飛揚,他冒着大雨長途跋涉而來,身上滿是污漬,面色青白,牙齒打戰,他道:“甯王、甯王反了!
”
這一語如石破天驚,驚得衆人登時變貌失色。
王守仁問道:“是什麼時候的事?
”
唐伯虎道:“是五日前,五日前他殺了江西巡撫孫燧,就要起兵造反了。
”
其他人聞言更驚:“他哪來得的軍隊?
”
唐伯虎道:“多是賊寇流民。
各地的賊首,都被他搜羅積聚。
他們宣稱聖上大敗,已經駕崩,所以要奇襲南京……孫巡撫已經派人往京都求援,我覺得來不及了,所以來尋王巡撫去救命。
”
不得不說,皇上死了的消息一宣揚出來,的确有那麼幾分唬人。
大家雖然不敢相信皇上死了,但也不認為皇上會勝。
王守仁道:“不必驚慌,聖上洪福齊天,必定安然無恙。
速速去禀報總兵,準備點兵出發!
”
王守仁手下的副手卻有些遲疑:“巡撫,我們果真要去?
可沒有聖命,我們擅自離開駐地,這是死罪啊。
”
“而且就我們這些人,也未必攔得住甯王。
”
“我們也不能把人全部都帶走了,這裡的倭寇,還有葡萄牙人,一旦察覺我們防衛空虛,一定會趁虛而入。
”
明眼人都知道,王守仁被貶嶺南,名義上是受罰,實際是讓他平定倭寇之患。
弘治正德年間,倭寇與海盜勾結,愈發猖狂,而沿海的軍伍空虛、屯田破壞,軍備廢弛,以緻無力應對倭寇的進犯,更糟糕的是,這一兩年内,葡萄牙占了馬六甲,開始頻頻在明境徘徊。
這一切的一切,都是需要能臣去應對的。
軍事才能出衆的王先生,自然就被委以重任。
但倭寇自海上來去,登岸掠财便走,速度奇快,而王守仁礙于客觀條件的限制,無法入遠海追擊,所以一直未能将匪禍根除,隻能盡力加強防禦,震懾倭寇。
倭寇不除,擅自調動人馬,萬一出了岔子,可是大罪。
王守仁深知,屬下所慮也并非是空言。
他思忖許久後道:“甯王必定會順流直下,奇襲應天府。
各地尚未接到平叛之命,想來都同我等一般,兩廂為難。
必須等各地軍隊集結,共同平叛。
”
唐伯虎的雙手都在發抖:“我走時,甯王已經在殺害官員,排除異己,現下說不定已經起兵了!
聖上遠在鞑靼,等他下令讓各地軍隊集結,甯王說不定都已經殺進應天了!
”
旁人道:“唐先生,你急也沒用啊,不是我們不想去,而是我們兵力不足,即便趕過去,也是以卵擊石。
我們難道還能打下南昌嗎?
”
唐伯虎啞聲道:“那總不能坐視不理吧!
”
王守仁終于道:“伯虎兄,你先莫急,我有法子,讓甯王在南昌,等我們十天。
這十天時間,我亦會抓緊派人,去搜救你的妻女。
”
衆人面面相觑,就連唐伯虎也是瞪大了雙眼:“甯王?
等你十天?
”他腦子又沒進水,幹嘛聽你的話等你十天?
王守仁微微颌首:“然也,我自有對策。
”
消息很快就從兩廣傳到了江西,大街小巷貼的告示,人人交頭接耳傳的消息,都是朝廷要派大軍來剿滅叛賊了。
甯王拿着僞造的文書,雙眼發直:“陛下全獲大勝,銮輿已歸京……今承聖意,命都督許泰、邰永将邊兵,都督劉晖、桂勇将京兵,各四萬,水陸并進。
兩廣王守仁、湖廣秦金各率所部合十六萬,直搗南昌,所至有司缺供者,以軍法論。
”
“打勝了?
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?
居然打勝了?
!
”甯王搖頭如撥浪鼓,“我不信,我不信!
這一定是僞造的!
”
底下人心下也是一驚,但還是趕忙勸慰:“陛下勿急,這肯定是僞造的。
那可是鞑靼,要是真那麼容易打勝,怎麼可能鬧這麼些年。
”
甯王勉強定了定神:“繼續差人去探查消息,叫左右丞相來見朕。
”
天下還沒打下來,甯王爺已經先革了朱厚照的年号,自己稱帝了,非但如此,他還委任了左右丞相,左丞相是前都禦史李士實,右丞相則是舉人劉養正。
這兩位“卧龍鳳雛”一來就給甯王吃下定心丸:“這必定是疑兵之計,若是不提聖意還罷,這一提聖意,未免假得離譜。
陛下請想,太宗皇帝五征鞑靼,都铩羽而歸,當今何德何能,能與太宗相較?
”
甯王還有些猶疑:“可不是說,李越等人在鞑靼,引起了内亂……”
劉養正一時語塞,但仍梗着脖子道:“那也不至于這麼快吧,皇上出兵這才不到一年,這不可能……”
甯王思忖片刻,忽然道:“丞相說錯了。
”
李士實一下就回過神:“朱厚照是抱錯之子,根本不是先帝皿脈,哪裡配稱皇上,當今天下,配稱真龍天子的隻有一位!
”為了給自己的篡位之舉多貼金,甯王不僅宣稱朱厚照死了,還咬死他不是先帝親生,而是抱錯的。
劉養正如夢初醒,忙謝罪道:“臣治罪,還請萬歲恕罪。
”
甯王志得意滿,他道:“愛卿也是一時情急,朕豈會因此責罰。
”
劉養正忙俯首謝恩:“臣謝主隆恩,萬歲萬歲萬萬歲。
”
李士實在一旁道:“臣以為,您切不可為謠言所惑,趁着各地措手不及,咱們還是急攻南京為要。
”
甯王點頭稱是,然而調度的軍令剛剛下去,當天下午他就接到了另一封密報。
城門戍卒言說,從進城之人的身上,收到了幾個蠟丸,一定是密信。
甯王一喜,他心道:“必定是探子溝通,散布謠言的渠道,說不定還能從中看出朝廷下一步的動向。
”
他忙叫人将蠟丸呈上來,這不看不知道,一看吓一跳,蠟丸中的密信,竟然寫着:“李士實、劉養正二位為諜辛勞,朝廷定當嘉獎,如今兵馬已然齊備,現望你等再接再厲,繼續勸說甯王于近日離開南昌,攻打南京,事不宜遲,從速為宜。
”
甯王腿一軟,倒在了新訂做的龍椅上,左右趕忙追問:“陛下,怎麼了?
”
甯王爺伸出顫抖的手:“先别急着動身!
”
衆人一時摸不着頭腦,早上還志得意滿,要去拿下南京,怎麼下午就變卦了。
他們問道:“可左右丞相已經去調撥了……”
甯王如冷水澆頭,打個寒顫,他道:“快叫他們回來,再去查查他們。
”
甯王敢起兵,最重要的原因就是,他覺得朱厚照必敗無疑,可如今這消息說得有鼻子有眼,朱厚照打赢回來了,要調十六萬大軍來打他,他手下的得力幹将還是間諜。
這擱誰,誰不會懷疑?
甯王心中當然更願意相信這是反間計,隻是,他已然賭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,實不敢在情形未明前貿然動手。
他這一查一拖,真個就拖了整整十來天。
而這些天之中,王守仁已然拿到了來自皇上的真正調命,火速征調各方軍隊。
而這十幾天中,沈九娘正帶着女兒月眉東躲西藏。
孫燧在知要赴鴻門宴時,一邊緊急送走了唐伯虎和報信人,另一邊還是想法設法安頓家人,沈九娘和月眉也同孫家的家眷一道,連夜帶着假路引,坐小船離開南昌。
隻是這船行到半道上,就被甯王派來的追兵攔截。
孫家的家丁,死傷大半,而沈九娘在無奈之下,隻能帶着女兒跳河。
幸好母女倆都是江南水鄉的女子,從小熟悉水性,這才借水路撿回一條命。
她們上岸之後,沒有跟随逃亡的大部隊,而是又緊急牽了一隻船,躲在船上漂流。
沈九娘心知,外頭已然亂作一團,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貌美婦人,再帶上一個小女兒,出去隻能任賊寇宰割,倒不如飄在水上,還能多堅持幾天。
她們這一飄就是七八日,船上準備的些許食物,早就彈盡糧絕。
沈九娘已是形容憔悴,面色蠟黃。
她拿着好不容易網上來的魚,對女兒道:“乖,吃一點吧,再堅持堅持,你爹一定會來救我們的。
”
月眉自小倍受父母疼愛,哪裡吃過這樣的苦楚,一早就病倒了。
她氣息奄奄地躺在母親懷裡,還勉強應下。
她咬了一口生魚,就覺腥味直沖口鼻,當下一扭頭就吐了出來。
沈九娘眼見她如此,心如刀割,淚水簌簌而下。
月眉忙道:“……娘,我沒事,我睡一下就好,睡一下就好了……”
孩子很快就失去了知覺,沈九娘已是心如油煎。
她望着茫茫的江流,終于下定決心,上岸賭一把,她一定要救她的孩子,一定要救她的孩子!
于是,在碰見下一個碼頭時,她果斷喘着粗氣,将船上的重錨丢進了水中。
船一停穩,她就背着孩子,再一次跳進了水裡。
按她的打算是,她要偷偷上岸,去找大夫。
可沒想到,她才下船沒多久,就被碼頭上的戍卒堵住。
他們逼問道:“這個方向,你是從南昌附近來得?
你究竟是什麼人,和甯逆有何關聯?
”
沈九娘定睛一看他們的服飾,是官軍!
她一時喜極而泣:“官爺,小婦人姓沈,拙夫正是唐寅,你們、你們可聽過李越李禦史,那是我家親眷啊!
”
江南一帶,誰會沒聽過唐寅和李越的大名。
戍卒不敢擅專,将她帶往知府處。
原來沈九娘在水豐之時,順流而下,這幾日間,已然到了南昌下遊的臨江府。
而臨江知府戴德孺正是有名的清流,在沒接到王守仁命令前,他就已經下定決心死守城池,如今得到了朝廷的調命,更是心下大定。
他正在加強戒嚴,準備會合兵馬,結果就碰上了沈九娘。
這正是:“積善之家,必有餘慶。
”
唐伯虎此時正跟随在王守仁身邊,不住在期盼和絕望中搖擺。
他和其他文官、總兵都萬分不解,先前說是兵力不足,不可貿然攻打也就罷了,如今有了正式的公文,調來了這麼多人馬,怎麼還龜縮不前。
他忍不住和其他人一起去質問王守仁。
可王守仁卻道:“此一時彼一時。
先前不打,是為拖延敵軍,集結軍隊,此時不打,卻是因時機未到。
甯王在南昌經營多年,若要強攻,難度不小。
若是久攻不下,糧草不足,更添禍患,倒不如示之以弱,趁着甯王出戰後,再行圍剿。
”
衆人聽罷後,心服口服。
而事實果如王守仁所料,十餘日後,甯王見無軍來犯,才知是上了大當。
甯王在氣怒之下,緊急發兵,直奔南京,首先殺往的就是安慶,結果就啃上了一個硬骨頭。
安慶是南京的門戶所在,安慶一失,南京必陷,而鎮守安慶的官員都督楊銳和知府張文錦亦是精挑細選的人才。
這兩人命士卒持火槍弩箭,死守安慶。
甯王氣勢洶洶而來,攻城十餘日,都沒拿下這座城池。
而這時,王守仁早已率部直奔南昌去了。
他得到消息,成國公朱輔已然做好了布置,安慶既然能守,何不趁南昌防衛空虛,來個圍魏救趙,釜底抽薪?
南邊打得是如火如荼,而京城也沒閑着。
聖駕終于回京了。
班師回朝的情形,與朱厚照設想的大不相同。
他想得是鮮花滿道,彩旗滿街,人人歡呼雀躍,人人刮目相看,他自己身着金甲,身騎白馬,風光無限地入城來。
結果,他就隻在入城前勉強拾掇了一下,在百官敷衍的歡迎儀式中回了紫禁城。
剛一回宮,他屁股還沒坐熱,就迎來祖母和母親的水淹七軍。
好不容易把她們安撫下來,他也不能歇息,而是直奔奉天殿召開大朝會。
他剛剛登上階梯,還沒來得及說話,底下就哭成了一片。
一衆老臣是既欣慰又心疼且着急,畢竟皇爺此去還是真脫了一層皮,整個人都瘦脫了相,而其餘那些年輕臣子,則是既害怕又跟風,也跟着嗚嗚咽咽。
還有月池的一衆舊友,一見她回來,也是涕泗橫流。
朱厚照又好氣又好笑:“甭哭了,甯王嚷得又不是真的,朕不是好好的嗎。
有朕在此,管教那目無君上的畜生,死無葬身之地!
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