朕雖心知肚明,但總盼着,或許會有奇迹出現……
他們誰也沒想着去點燈,就在這沉沉的夜色中,相對而坐。
箫聲幽幽響起,聲調纏綿,輕柔婉轉,如怨如慕。
月池一生都在驚濤駭浪中行走,早年在姑蘇小院中的閑适安甯,似乎也同上輩子的記憶一樣遠去了。
可今日聽到這首曲子,又勾起了她潛藏在記憶深處的情思。
一曲終了,朱厚照擱下玉箫,問道:“好聽嗎?
”
月池良久才回過神來,她應道:“好聽。
我已經許久沒聽過這樣好的箫聲了。
這曲子,叫什麼名字。
”
朱厚照不自覺地摩挲着箫管:“正待你來取。
”
月池一愣,沒想到竟是他自己做得。
她想了想道:“就叫‘憶江南’吧。
江南憶,最憶是蘇州:萬樹桃花月滿天,雨微煙暝映溪頭,何日更重遊?
【1】”
她的語聲怅惘,滿是追憶之情。
他本是想撫平她的愁緒,沒想到卻又添新愁。
他低聲道:“想家了?
這兒就是你的家,趕明朕叫他們給你修一座園子……”到了這時,他依然不肯放她回鄉。
月池連忙打住:“臣萬萬擔當不起。
”
朱厚照道:“一座園子,算不得什麼。
”
月池忍不住發笑,她本不想直接揭穿,可眼見他風風火火就要去下旨,忙道:“可現下,即便是一座園子,您也修不得。
”
好似一盆冰水兜頭澆下,朱厚照一時木在原地,他磨了磨牙道:“你多慮了,朕富有四海,何至于如此。
”
月池道:“您忘了,我今日才見了戶部尚書。
您來,不就是為了這個嗎?
”
這下,朱厚照才想起今兒來得正事。
他清了清嗓子,又一步步挪回原位,尴尬地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。
他問道:“你怎麼說?
”
月池往被子裡躺得更深了。
大福乖乖卧在她的枕邊,又開始打起了小呼噜。
她道:“聖天子自有明斷,臣無話可說。
”
這個答案是大大超乎朱厚照預料的。
可眼見她真的将嘴閉得如蚌殼一般,他才知她不是在說笑。
他禁不住搖了搖她:“這可不像你。
你之前可不是這樣。
”
月池閉目養神:“之前是之前,現在是現在。
”
朱厚照想起來那樁引起他們決裂的舊事,還以為她是又生忌憚。
傷口看似已經愈合,但那一道醜陋的瘡疤卻始終橫在他們之間。
他歎道:“你……”
他隻說了一個字,就被月池打斷,她道:“您才是多慮了。
時至今日,天下早無李越畏懼之事。
我不說,隻是覺得無需贅言。
過去臣唠唠叨叨,是因放心不下,眼下萬歲的智謀高出臣百倍還不止,臣又何必班門弄斧呢?
您自去決斷,臣跟随就好。
”
之後,無論朱厚照說什麼,她都不肯開口了。
朱厚照不由氣悶:“到了這會兒你倒聽起話來,你就不怕真做了黃子澄?
”
月池霍然睜開眼,眸子中光彩熠熠:“即便我有黃子澄那樣的骨氣,也不是人人都有膽子出來做元恂的。
”
朱厚照的聲音又沉了下去:“錯了,已經有了一個甯王了。
”
他說出這句話,月池就知一切穩妥了。
她實在是太了解他了。
他攥着權杖,一刻不松,任何想要染指的人,都會付出慘烈的代價。
甯王之亂,還是引起了他對宗室的忌憚。
特别是當他決心,要徹底改革之後,這些可能的反對勢力就變得更加礙眼。
元恂是北魏孝文帝的皇太子。
孝文帝遷都變法,引起守舊派的激烈抵抗,而太子元恂就成了他們打擊皇帝,打擊革新的一張王牌。
守舊派先是撺掇元恂逃回平城,接着又打着元恂的旗号起兵謀反。
但大大出乎守舊派預料的是,孝文帝看重新政,甚至超過了自己的兒子。
皇帝最後甯願賜死太子,也要将變法執行到底。
這是一個深刻的曆史教訓。
既得利益者在利益受損時,會不惜一切,竭力抵抗。
他們不敢自己起兵造反,因為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,所以他們必會推出一個代言人,一個能使自己的行為,名正言順的代言人。
朱厚照沒有兒子,新舊之争不至于和儲位之争攪合在一起,但朱厚照有許許多多的藩王親戚。
而《皇明祖訓》中有言:“朝無正臣,内有奸逆,必舉兵誅讨,以清君側。
”明太宗朱棣就是以此為憑,指責建文帝身邊的齊泰、黃子澄為奸臣,發動了靖難之役。
遠有太宗,近有甯王,朱厚照怎會不擔憂,新舊之争會引起藩王之亂。
這才是月池始終兇有成竹的緣由所在。
她失笑:“甯王之輩不過是少數,豈是您的對手。
”
朱厚照無奈道:“話怎能這麼說。
狗雖咬不死人,卻也能咬得人生疼,打狗也累人。
”
大福一聽到打狗二字,一下睜開眼,它立在枕頭上,沖着朱厚照低嗚了一聲。
月池笑得前仰後合,她抱着大福道:“乖乖,不是說打你。
睡吧,睡吧。
”
朱厚照:“……”
月池笑道:“您既已想到此處,可見是不會讓臣做黃子澄了。
”在皇權面前,有沒有證據,有沒有反心都無所謂,隻要有一星半點的威脅就足夠了。
朱厚照悶聲道:“你果然是心中有數。
你以為,你和王瓊說得哪些話,朕不知道?
為何不自己對朕說?
”
月池一哂:“朝中有不少骨鲠之臣,犯顔直谏,名垂青史的好事,也不能被臣一個人占光了不是。
您是第一等的聰明人,王尚書是第二等的聰明人,兩個人聰明人在一起,一定能把事情辦得既利落又漂亮。
”
明明是報複王瓊拿她當槍使,居然還說得這麼冠冕堂皇。
朱厚照又問道:“那裁革之事,又是為什麼?
你應該早就在打宗藩的主意,也早知朕的心思,怎麼還是先議裁革官制。
”
月池依舊打哈哈:“軍情十萬火急,我當然得雙管齊下,有備無患。
”
又是謊話。
朱厚照此時才看清她兜兜轉轉的目的。
她先借着财政危機,将裁革官制提升日程。
在危機的動力下,她的主張能夠盡快實施。
而當她達成第一個目标後,她馬上又将第二個目标抛了出來。
約束宗藩,一來為解太倉之困,二來估計就是為了拉王瓊下水。
戶部外有李越,内有儲巏,王瓊内外夾攻,走投無路。
為了不引咎辭職,他一定會铤而走險。
朱厚照問道:“為何不直接跟朕說呢?
我們已經性命相托了,到了今天這個份上,為什麼還是要防備朕呢?
”
月池心底暗暗發笑,她輕描淡寫道:“霧裡觀花,方有朦胧的美态,一旦看得一清二楚,反而心有不愉了。
朱厚照長長吐出一口氣,說得理直氣壯:“可朕就想看清楚。
”
矛盾是無法調和的,他或許會因一時的愛憐而暫緩步步緊逼,但求而不得的陰影卻始終籠罩在他心上。
他在權勢上追求上永無止境,在情愛一途也不會甘心。
他隻會想,他已經将心都剜了出來,捧在她面前,為何她還是藏着掖着呢?
月池卻是滿心無奈,她始終不願意在這些話題上和他多糾纏。
她翻了一個身:“您既然知道我在想什麼,也知道我會答什麼,為何還要問呢?
少說幾句,心照不宣,難道不好嗎?
”
朱厚照半晌方道:“朕雖心知肚明,但總盼着,或許會有奇迹出現……”
這廂相對無言,而另一廂也同樣是大眼瞪小眼。
王瓊對着儲巏苦口婆心道:“我要跟你說多少遍,這麼直接上奏不可取!
”
儲巏的胡須顫動:“為何不可取。
實話實話,有什麼見不得人的。
”
王瓊眼睛瞪得很大:“可這種實話會讓聖上質疑我們的忠心!
宗室之弊,已存數百年,為何提及它的人,寥寥無幾。
不就是因為他們身份特殊,一旦處置不當,就會變為我等冒犯天威!
”金字塔形的體制下,平民是最底層,官員充其量是倒數第二、三層,宗室和皇室都高高站在他們頭頂,怎麼能從上層手裡扣錢,下層卻紋絲不動呢?
儲巏淡淡道:“清者自清,濁者自濁。
”
王瓊道:“靜夫,話不可如此說。
人在政在,人亡政息。
執政固然重要,可立身卻才是一切根本!
要是連命都沒了,還談什麼為國為民呢?
”
儲巏若有所思:“那麼,您打算如何做?
”
王瓊思忖片刻:“做戲就要做全套。
再去一趟兵部。
”
不出王瓊所料,兵部同樣也拒絕了大量裁革武職的辦法。
王瓊倒吸一口涼氣:“看來,真非得這麼做不可了。
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