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在的地方,就會有厮殺、掠奪與鮮皿。
月池毫不猶豫地選擇和嘎魯離開。
她一路上的配合,連汗廷的探子都啧啧稱奇。
嘎魯諷刺道:“你和右翼之前打得火熱,現在居然這麼快就轉向了。
犯下這樣的大罪,你以為汗廷會放過你嗎?
”
月池淡淡道:“你要知道,世上許多事,不在于想不想,而在于能不能。
汗廷怎麼想不重要,重要的是,他們必須怎麼做。
”
嘎魯又一次啞口無言,半晌方冷笑道:“那我就拭目以待了。
”
他們在衆多汗廷探子的掩護下,不斷喬裝改扮,穿梭各大部落,直奔察哈爾草原。
而月池離開後,鄂爾多斯高原鬧得沸反盈天。
烏魯斯死了,嘎魯和李越跑了。
亦不剌父女與滿都赉阿固勒呼一晚上連失三張王牌,再也沒有當初威逼張彩和時春時的傲慢。
時将軍則一夜之間翻身做主人,她将桌子拍得砰砰作響:“我問你們,人呢,老娘的人被你們弄到哪裡去了!
”
亦不剌恨恨道:“李越是被汗廷的探子帶走了。
”
張彩譏诮道:“你們這麼多人,居然連幾個探子都攔不住?
”
滿都赉阿固勒呼呸道:“那是幾個嗎?
新來的那些牧民中,有不少都是探子喬裝。
我們也是一時沒有防備……”
張彩的話比刀子還尖刻:“怎麼,那日你們又是上拳腳,又是上飛刀的,我還以為你們已是準備好了一切,一揮手就能拿下左翼了呢。
沒想到,你們這原來還有疏漏啊。
大汗沒了,王子沒了,就連牧民也将這場火災當作了天譴,對你們心存懷疑。
而你們還去大大咧咧宣了戰,哼。
”
琴德木尼氣急敗壞:“張彩,你他媽是學變臉出身的吧。
李越沒了,你以為你就能逃脫責任了?
”
張彩雙手抱兇道:“我變臉哪有哈敦來得快。
就是不知道,事情鬧成這個樣子,哈敦還能不能靠變臉拯救時局。
差點忘了,您還可以裝懷孕啊,需不需要外臣拿個枕頭來先給您墊着?
”
琴德木尼氣得柳眉倒豎,鳳眼圓睜。
她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,烏魯斯居然會自殺。
她那個軟蛋丈夫,居然會自殺!
烏魯斯自登基為汗後的唾罵吵嚷,讓她十分厭惡。
她在不勝其煩後,決定一勞永逸。
她去找了黑薩滿,希望能借薩滿的詛咒,讓烏魯斯乖乖順從于她。
鄂爾多斯的黑薩滿自喇嘛教大興之後,受到了極大的威脅,可礙于政權的強勢支持,他們又無能為力。
如今,好不容易新任的哈敦找上門來,他們怎會不絞盡腦汁,好好表現呢?
他們将自己所有的大麻存貨都給了琴德木尼,并教導她如何使用。
琴德木尼一聽說這靈草的“奇效”,立馬毫不猶豫點在烏魯斯的帳中。
最後的結果也讓她十分滿意。
烏魯斯再也沒有往日的神氣。
他要麼是抱着藥爐,吸得欲仙欲死,要麼是因缺藥而苦苦掙紮,以至于跪在地上求她。
她最喜歡幹的事,就是在烏魯斯發作時,讓他不住地搖尾乞憐,然後等他清醒後,又在他面前一一複述他的醜态,接着哈哈大笑,欣賞他捶兇頓足的樣子。
她真的以為,烏魯斯已經完全被她攥在手心了,可沒想到……
琴德木尼迄今還記得烏魯斯死時的情景。
他不是立刻沒命,而在床上掙紮了數日之後才咽氣。
他的大半個身子都燒得黑黢黢一片,就連臉也猙獰如鬼魅一般。
他就這麼靜靜地躺着床上,一動不動,眼底還帶着笑意,看着他們所有人為他忙得似無頭蒼蠅。
漢人也是在這個時候才得以逃脫軟禁。
這時,他們什麼都顧不得了,不惜一切代價,也要救回他的命。
然而,薩滿的巫術、漢人的醫術,全部起不到一點兒作用。
他們眼睜睜地看着烏魯斯的氣息一點變弱。
在最後回光返照時,他竟然又笑了出來,還發出了細弱的聲音。
她聽得清清楚楚,他是在聲嘶力竭地重複:“你們完了。
你們完了!
”
這四個字就如幽靈一般萦繞在她耳邊。
她時常被他那張醜陋的鬼臉從夢中吓醒。
她怎麼也沒想到,隻一個晚上,她就由風光無限的大哈敦,淪落到如今進退兩難的地步,唯一值得慶幸得是,他們提前備好了和烏魯斯相似的替身,還可先暫時瞞上一陣。
隻是,紙包不住火,那場大火的動靜又太大,否則她何必在這裡受張彩這個王八蛋羞辱。
琴德木尼的手上青筋鼓起,恨不得再給張彩一刀。
張彩似是讀出她的想法,居然把自己的臉湊過來:“哈敦要打就打吧。
誰讓您是蒙古的女主人,至高無上、大權在握呢。
就連汗廷見到您都得抖三抖,更何況是我這個外臣。
”
“你!
”琴德木尼要氣瘋了,她高高揚起了手,真心想把這個狗東西打翻。
可中途卻被亦不剌太師攔截。
亦不剌到底是老謀深算,他沒好氣道:“行了,都這個時候,我們還争這些氣幹什麼。
再不想出法子,我們之前的打算,可都要落空。
”
張彩冷笑一聲:“想辦法?
我這兒就有現成的辦法,就是回歸我們李禦史的原計劃。
派人緊急通知瓦剌,我們三家結盟,共同對抗汗廷。
”
滿都赉阿固勒呼一時瞠目結舌,半晌方道:“放屁!
瓦剌,你瘋了吧。
沒了汗廷,又來一個瓦剌,那有什麼區别。
”
張彩心道真是好言難勸該死的鬼。
他與時春對視了一眼。
時春适時開口道:“那就隻有這個辦法。
穩守高原,以逸待勞。
”
她以手沾奶,隻寥寥幾筆,就畫出了鄂爾多斯高原至黃河的大緻地形。
琴德木尼看得暗自心驚,之前為恭維她勉強稱呼她将軍,豈料她真有行軍打仗的本事。
時春道:“這裡至少有兩個地方可以伏擊。
一是翁觀山的峽谷,他們若是從威甯海向西進發,八成會通過這個峽谷。
我們大可提前探知,在此伏擊。
二是黃河岸邊,他們要是繞路避開了我們的第一重埋伏,那到了這裡也勢必要通過黃河。
河谷地勢開闊,也是決一死戰的好地方。
我們隻需要提前備好弩箭等武器,他們連逃命都來不及。
而我們大明的軍隊則可去攻打汗廷。
”
這個戰術倒是可行,隻是之前讓明廷打頭陣當炮灰的想法就落空了。
亦不剌父女對視了一眼,沒有言語。
滿都赉阿固勒呼不滿道:“說來說去,你還是要我們坐在這裡等。
”
時春攤手道:“你們可以打過去啊。
我們還能攔得住你們?
就是這兩萬戶去對人家四萬戶……”
張彩在一旁添油加醋道:“還失了大汗、活佛和民心,還是去長途跋涉。
我先将話說在前頭,你們這麼心急火燎地打過去,我們大明的軍隊可趕不及。
你們看我幹什麼,去京城來回至少得一個多月吧。
朝廷也得商量商量呀。
我們李禦史已經被你們搞丢了,現下你就把我們都殺了,也不頂用。
”
亦不剌深吸一口氣,事到如今,他也是無計可施,隻得咬牙道:“好,就先這麼着!
不過,你們還需要向朝廷求援!
”
右翼這邊是威風大減,而汗廷之處卻也一樣是不複往日的盛況。
圖魯原本摩拳擦掌,準備去剿滅右翼,為弟弟報仇,誰知,第一次戰略部署就吃了暗虧。
蒙古是部落制,各部落當然會盡力維護整個群體的利益,可在公利與私利相沖突時,各部落首領就不願意損害自個兒,而去捍衛所謂大家了。
要是大家一起動身去打右翼,瓜分鄂爾多斯部和永謝布部的牛羊和女人,那他們都是一千個一百個樂意。
可如今是,明廷那邊動靜甚大,必須得留下人來保護民衆,拱衛汗廷,這他們就不幹了。
防禦戰是既損傷兵馬,又缺少收益,實是賠本的買賣。
新任大汗圖魯對此的辦法是:“我們可以一起平分戰利品。
”
可各部落首領更不同意了:“這本來就是憑本事去搶奪。
誰奪得多,誰就能獲勝。
怎麼可以平分?
”
他們指着喀爾喀部的首領哈日查蓋道:“你們也可以去搶漢人呐。
隻要你們賣力,一樣能殺回宣府,滿載而歸。
”
喀爾喀部是除了大汗直屬的察哈爾部外,離漢人最近的一個大部落。
其他人話裡話外就隻想把他們推出去。
可喀爾喀部的人也不是傻子。
首領哈日查蓋極力誇耀明廷的戰力:“現任的宣府官員楊一清可不是以前那些軟蛋。
你們去看看他修築的防禦工事,還有工事内震天的喊殺聲和槍炮聲。
這個人絕對是我們的勁敵。
我們喀爾喀部從不畏懼死亡,甘願為大汗效勞,但我們真的擔心,敵不過那些狡詐漢人的火槍。
我們死了不算什麼,可萬一傷到了大哈敦和您的幼弟,那就是整個蒙古的災厄啊。
”
圖魯被說動了,他開始要求再留下一個萬戶,這話一出,大家吵得更是一團亂麻。
而作為統治者本人的圖魯,完全缺乏足夠的判斷力和威嚴來做決斷。
他隻能回來找自己躺在病榻上的母親。
圖魯以為沒了他冷酷的父親,他和母親一定能帶着蒙古走向更好。
可事實卻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。
他甚至開始懷疑,弑父奪位,究竟是對是錯。
蕭伯納有一句名言:“人生有兩個悲劇,一個是願望沒有實現,一個是願望實現了;而後一個悲劇尤其是大悲劇。
”圖魯雖無緣見到這位著名的大作家,可他們在心願得償後的悲哀之感,卻是一緻的。
數個大夫日夜在汗廷待命,滿都海福晉在他們精心照料下,身子剛有了些許的好轉。
隻是,再高明的神醫也無法改變自然規律。
明明已是夏日,滿都海福晉卻還躺在皮毛之上,面色蒼白,精力不濟。
圖魯看到母親這個樣子,話都到了嘴邊了又生生咽了下去。
他想到了自己的弟弟,滿心都是苦澀。
可滿都海福晉即便閉着眼,也能聽出他腳步聲中的焦灼。
她問道:“究竟是怎麼了?
”
圖魯猶豫着沒有說話,滿都海福晉喝道:“快說,咳咳,你要氣死我嗎?
”
圖魯忙道:“額吉,您别生氣。
我說。
”
隻是,等他說完之後,滿都海福晉明顯氣得更狠了。
她掙紮着從床上爬起來,索布德公主忙攙扶住她。
隻是,滿都海福晉滿腔的怒火,在對上圖魯還帶稚氣的面孔時,卻似被戳破的氣球一般消退了。
都是她的過錯。
她想着他們的父親正當壯年,他們還有機會慢慢成長,可誰會想到,她會親手殺死自己的丈夫,讓這二十多年的籌謀全部化為了泡影。
打壓權臣,收回皇權,其實并不難,她已經做過一次了,還做得無比成功。
圖魯也不比他的父親差,他隻是剛剛登基,在缺少威信和經驗的條件下,就要面對内外交困的難題,這任誰也做不好。
唯一的問題隻有一個,那就是她已經不再年輕了……
青春在她身上一去不回,她午夜夢回時都能感受到閻羅身上的寒光。
她沒有太多的時間了。
一想到此,滿都海福晉就痛苦地捂住頭,她的兒子、女兒和外孫都圍了過來。
滿都海福晉搖了搖頭,她道:“議和,隻能暫時議和,先穩住漢人。
李越呢,李越去哪兒?
”
一旁的塔拉嬷嬷期期艾艾道:“她、她又去泡溫泉了。
”
索布德公主忍不住破口大罵:“她是俘虜,她到底心裡有沒有數,居然敢這麼猖狂!
”
滿都海福晉斥道:“沒有數的是你們!
她就是看穿你們的樣子,這才……算了,你們走吧……”
月池被嘎魯帶至汗廷,已呆了半個多月了。
她正赤身躺在卧榻上,巴達瑪正在替她擦拭香膏。
她取一點木犀油在掌心,細緻地塗抹在月池的頭發上,從發根至發梢,均細細地梳理擦拭。
接着,巴達瑪又觸上她的身體。
像打量滿都海福晉一般,她也忍不住打量月池。
這個漢人女子的容貌尚可,可體态并不完美,她的皮膚暗黃,身上也有着好幾處瘡疤,就像潔白滋潤的玉像有了裂痕,又蒙上煙塵。
還有她的手,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手,右手的中指上居然有一塊繭,這到底是怎麼弄出來的。
她忍不住問了出來,月池閉目答道:“這是練字練出來的。
”
巴達瑪不解地問道:“你為什麼要把手練成這樣?
”
月池忍不住發笑:“為了讓你來照顧我,我則舒舒服服躺在這裡。
不用給我肚兜了,我現在什麼都不想穿。
你以為以布條裹兇,十幾年不敢寬衣安睡的滋味好受嗎?
”
巴達瑪的眼中射出了奇異的光:“可你獲得了權力。
如若這是獲得權力的必要手段,那麼我也願意。
”
月池看向她:“可光靠野心,是無法長久忍受痛苦的。
”
巴達瑪急不可耐道:“我什麼都可以忍受。
你答應過我的……”
月池正待回話,就聽到腳步聲。
兩人同時閉口不言,巴達瑪幾乎是立刻起身。
她剛剛坐在一旁,滿都海福晉的貼身侍女塔拉嬷嬷就快步走進來。
她看着這樣的情形,先是微微皺眉,接着對着巴達瑪行禮:“見過小哈敦。
恕我大膽,大哈敦已經有令,您不可再來尋她的麻煩。
”
巴達瑪撇撇嘴道:“我知道,我隻是好奇而已,所以才來找她聊聊。
”
塔拉微微颌首,心知尊卑與别,她不便與巴達瑪争論,而是轉頭對月池道:“大哈敦有請。
”
月池微微挑眉,她的耳畔仿佛響起了戰鼓的轟鳴,終于來了……她面上浮現和煦的笑意:“好,請容我更衣。
”
她穿了一身灰藍色的蒙古夾袍,足蹬一雙牛皮靴,兩頰雖然凹陷,可一雙眼睛仍是顧盼神飛,一舉一動間,俨然是一位風流倜傥的美男子。
塔拉都有些驚歎,她能在漢人中混那麼久不被發現,一是因漢人男子孱弱,男女之間差别較小,二就是因她的神态氣度,誰會想到,這麼一位落落大方,儀态潇灑的人,居然會是個女子。
月池來到了滿都海福晉的斡耳朵中。
帳中充盈着溫暖與芬芳,觸目所及之地都布滿了繁茂的花葉。
紫丁香、大婆婆納、雪絨花、織羽草等競相吐豔。
花叢之上還挂着數隻鳥兒。
黃褐色的蒙古百靈見到人來,就跳到了竹竿上,張口就發出一陣輕快響亮的吟唱。
勃勃的生機仿佛在此地永駐。
可月池總覺得有一點不對勁。
這時,她已經繞過了重重帷幕,來到了滿都海福晉的卧榻前。
滿都海福晉早已屏退了其他人,就隻有外孫嘎魯守在她的身邊。
月池看到他們倆時,才意識到違和從何而來。
斡耳朵中生氣盎然,可斡耳朵的主人卻已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,濃重的死氣從她幹癟的軀殼中彌漫開來,描金彩繪的陳設都似蒙上了一層黑霧。
嘎魯就靜靜地坐在她身側,仿佛要在悲傷中溺死。
滿都海福晉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,緩緩道:“你倒是過得不錯。
”
月池莞爾,她徑直坐在了滿都海福晉的床榻邊上,她道:“這都要仰賴大哈敦的恩典。
”
滿都海福晉嗤笑一聲:“你謝錯了人。
”
月池從善如流:“那麼,我是仰賴我國陛下對我的厚愛,讓大哈敦不得不善待我。
您今日召我來,是想求和了?
”
嘎魯一震,他沒想到,她居然又是一猜就中。
滿都海的兇膛都在震動,她看着月池就像看着一個不懂事的孩子:“你不會真以為,你們那些孱弱渙散的軍隊,能對我們造成很大威脅吧。
”
月池的目光湛湛:“沒到這兒來時,我的确也覺得我們不行,可來到這兒之後,我卻發現,原來大家都是半斤八兩。
”
滿都海福晉笑道:“宣府之戰的教訓,你忘了嗎?
”
月池垂眸道:“可今時不同往日,您畢竟已然沒了一夫一子。
”
嘎魯的眼中射出寒光,他心中既懊惱又怨恨:“李越!
你這個……”
月池絲毫不為所動:“何必這樣吓唬我呢?
讓我猜猜,在我到此之前,您一定想好了對付我的辦法,要麼是嚴刑拷打,要麼是威逼利誘。
但讓您沒想到的是,拜您好外孫所賜,我到汗廷時又一病不起。
更出乎您意料的是,我居然是個女的。
如不是用得着我,何必費神來治我的病?
”
滿都海福晉道:“你們漢人皇帝鬧得動靜很大,一定要索回他的使臣,你忘了嗎?
”
月池啞然一笑:“那您大可将我着婦人服飾,丢到兩軍陣前,既可壯自己的聲勢,又可以報仇雪恨,讓我因欺君之罪,死在自己人手上。
可您不僅沒這麼做,還派心腹侍女來照料我,嚴守我的女子身份。
您總不會是因為欣賞我,欣賞到連殺子之仇都能暫時擱置吧?
”
月池再一次提及烏魯斯,滿都海福晉的面容終于有了一絲僵硬。
月池笑道:“您能容我如此放肆,就已經說明一切。
當李越是李越時,才能在兩國之間說得上話。
李越要是成了一介女流,自身都難保,又豈能派上用處。
”
滿都海福晉蓦然笑開,她的華發顫動,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:“我如今倒是真的有些欣賞你了。
”
月池謙虛道:“謝大哈敦的厚愛。
那我們,是否可以開誠布公談一談議和的事?
”
滿都海福晉嘴角一翹:“不着急。
我還有一件事,想請李禦史解惑。
”
月池挑挑眉:“李越樂意效勞。
”
滿都海福晉的眼中閃過奇異的光彩,她道:“嘎魯已然将一切事宜,都告訴了我。
我也能猜到你的打算,按你們漢人的話來說,你想要鹬蚌相争,漁翁得利。
可讓我不解的是,你在草原上,至少有兩次機會做漁翁的機會。
第一次是在永謝布部奇襲土默特部時,你如若不阻止亦不剌的屠殺,左右翼早已開戰。
第二次是在烏魯斯登基後,你要是早早鼓動右翼打着烏魯斯的旗号,攻打左翼,草原早就是狼煙遍地。
可你卻錯失了兩次機會。
為什麼,難道真是顧惜人命嗎?
”
月池反問道:“難道人命不值得顧惜嗎?
”
滿都海福晉大笑出聲,可笑到一半又忍不住咳嗽。
嘎魯忙給她倒水,她的面容紫脹,許久才平複過來,可眼中始終帶着濃濃的戲谑。
她半晌方道:“可你的顧惜,卻是矛盾的,你一面在害人,一面又想救人。
你不覺得可笑嗎?
”
月池的呼吸一窒,她的拳頭不自覺緊握。
她道:“這是必要的犧牲。
為了整體的利益,必須舍棄少數個體。
”
滿都海福晉一哂:“不是犧牲必要,而是你選擇了犧牲。
”
月池沉聲道:“我們都不是神佛,一念便能普渡衆生。
我們都隻是凡人,不得不面臨道德上的選擇。
”
滿都海福晉的眸光在嘎魯身上打轉:“所以,你就将你的道德包裝成佛的意旨,誘騙那些單純無辜之人,一個個跳入陷阱。
你自稱不是神佛,可你卻在草菅人命上,卻比堪比妖鬼。
”
嘎魯咬緊牙關,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月池。
月池不由避開他的目光。
此話一針見皿,恰恰戳中了月池心中的難解之結。
仇恨再強,亦不能将人心變成鐵石。
她明白滿都海福晉的目的,滿都海正是看穿了她的動搖,所以才用攻心之計。
她要是夠“聰明”,就應毫不松口。
可她要是真的“聰明”如朱厚照,又何至于到這裡。
她突然啞口無言,滿都海福晉饒有興緻道:“說不出話了?
”
“不。
”月池長舒一口氣,她被這種兩難折磨太久了,突然有了一種說出來的欲望。
她想聽聽,這位傑出女政治家的看法。
“如果換做您,您又會怎麼辦?
”月池想了想道,“我鬥膽想請教大哈敦,假設您是一艘船的船主,您和您的同伴在海上遭遇了大浪襲擊,失去了所有的淡水和食物,以及捕撈的工具,在茫茫大海上漂流。
就要你們快餓死時,有人提出殺掉一個最弱的人,以他的皿肉來作為充饑的食物,維系其他人的生存。
大哈敦,如是您面臨這樣的境地,您會如何抉擇?
”
滿都海福晉聽得一怔,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到這麼有趣了,這讓她虛弱的身體,都重新燃起了活力。
她看向了嘎魯:“嘎魯,你呢,你會怎麼做?
”
嘎魯的視線像釘子一樣釘在月池身上,他有心說一個最佳答案,他有心讓她羞愧至死,可謊言到嘴邊,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。
他不得不承認,他會和她做一樣的選擇。
隻是,吃人的人偶爾會愧疚,而被吃的人卻隻餘刻骨銘心的絕望。
他最後苦笑了一聲:“嘎齊額吉,何必問我呢,不論在明地,還是鞑靼,我永遠都是被吃的那個,不是嗎?
”
他的一句話,讓帳内的兩個女人都一時無言。
滿都海福晉都有了一絲動容,可這點動容在想到烏魯斯時,卻又如湖面上的漣漪一樣,飛快散開了。
她又看向了月池:“你呢?
”
月池半晌後方苦笑道:“我會選擇先吃人,但在實在無法忍受後,我會自盡來贖罪。
”
滿都海福晉恍然,她道:“你在宣府時,不就是這麼做得。
吃人吃不下去了,就想幹脆去死。
但你畢竟是李越,怎麼能像懦夫一樣,平庸地死去。
所以,你選擇以死為代價,來殺掉貪官,揭露罪惡。
好像隻要轟轟烈烈地走,死亡也會變得甘美。
但你沒想到的是,你沒死成。
你更沒想到的是,你隻想犧牲一部分人來換取戰争的勝利,可到最後所有人都沒了。
”
她的言語像一把尖刀,将月池軀殼肢解,直插入她的心窩。
她很難得被人逼得啞口無言,朱厚照是依仗權勢,讓她不敢說真心話,可滿都海福晉卻是憑借智慧,直指她靈魂中最醜惡的部分。
滿都海福晉笑道:“其實先死與後死,沒有差别。
你從來沒有想,或者說不願想,唯一一個有良知的船主被吃光以後,船上剩下的豺狼會對弱者怎麼做。
你們在選擇保全道德的時候,已經舍棄了掌舵的權力與責任。
李越,你有沒有想過,要是你在宣府不去尋死,而是坐鎮指揮,你手下的将士還會因無人救援而死嗎?
”
月池如遭重擊。
她忍不住顫抖,她不想往這個方向想,可卻控制不住思緒。
她喃喃道:“可那意味着,我要對殺良冒功置若罔聞,對盤剝軍士坐視不理,對這一切的惡行視而不見!
”
滿都海福晉笑眯眯道:“所以,這才是如你所述的道德困境。
”
月池道:“難道隻有吃人一條路了嗎?
”
她其實早已認清現實,但卻因其殘酷,總忍不住抱有幻想。
滿都海福晉則輕而易舉打碎她的幻夢:“你見過打仗不死人嗎,你見過人不打仗嗎?
有人在的地方,就會有厮殺、掠奪與鮮皿。
”
滿都海福晉悠悠道:“吃人對有些人來說,當然痛苦的決定,因為愧疚的重負會消磨理想帶來的滿足。
特别是在茫茫的海上,你不知道要吃幾個人,也不知道正确的方向,更不知道是否有人來救。
什麼都看不見的黑暗才是最可怕的。
有可能,在船主有序的主持下,人都被吃光了,可還是無法解除折磨。
這比殺了他,還要讓他難過。
比起無窮無盡的煎熬,他當然是選擇保全潔白的品行,投入長生天的懷抱。
不過,他是死之前,需要虔誠祈禱,一定要一次死透。
”
月池被激起了怒氣,她問道:“那麼您呢,英明睿智的大哈敦,您會怎麼選呢?
”
滿都海福晉突然沉靜了下來,再無剛剛的尖刻,她疲憊地縮進枕頭裡,輕聲道:“我已經殺了丈夫,舍棄了兒子……我吃得是親生骨肉。
”
月池一震,她不由屏住了呼吸:“可、這樣會很疼,會像剜心一樣疼……”
滿都海福晉道:“你要執掌國運,就必須要有相應的擔當,就必須要背負選擇的代價。
”
月池深吸一口氣:“要是我選錯了呢,要是我讓人白白犧牲呢?
”
滿都海福晉不由輕撫她的面頰,她道:“你如若一直這麼想,就永遠把控不了船的方向。
不過,你終究比我幸運,在你面前有一個不用吃人,就能掌舵的機會。
”
月池有些茫然:“是什麼?
”
“議和。
”滿都海福晉長歎一聲,有氣無力道,“吞吃親生骨肉,也無法延續我的壽命。
我快要死了,再也掌不了舵了。
但以圖魯的智謀,他應付不了你造下的亂局。
我隻能盡力保全一部分。
這不也是你想要的嗎,少傷人命換來的勝利,可以作為你的功績。
你回到北京後,很快就能升官,你會有更大的權力,來左右船的方向,保護船上的人。
你不可能完全避開道德困境,可到那以後,能困住你的難題就會少上很多。
就像一個會飛的人,不必擔心海難一樣。
你會永垂不朽……”
她的聲音越來越輕,像美夢一樣悄無聲息地鑽進人的心底。
月池警惕道:“我怎能确保你是真心,而非假意。
”
滿都海福晉苦笑一聲,她掀開了被子,露出自己幹瘦的身軀,她道:“我已經快死了,即便有天大的詭計,待我死後,你們一樣有能力報複。
我不會為自己的兒子埋下禍患。
”
月池靜靜凝視了她許久,最終應道:“好。
”
滿都海福晉早就備好了筆墨。
月池将議和的奏疏一揮而就,這次她沒有留下任何的字謎。
滿都海福晉看過後,卻仍指出了一處:“你為何要提一塊玉鳥形佩?
”
月池坦然道:“這隻是皇上賞賜給我的一塊玉佩而已。
總得寫一些私密之事,才能讓聖上認可此奏本的真實性。
”
滿都海福晉目光一閃:“那麼,不如換一件事。
”
月池從善如流,她擡手就要撕毀重寫,卻被滿都海福晉阻止。
她反複确認後道:“算了,隻是尋常的玉佩。
我們也沒有多餘的紙。
”
随後,月池的奏本和蒙古的國書,就一道被送往明地。
滿都海福晉笑道:“預祝我們的合作順利。
我已經很久沒和人聊得這麼暢快了。
希望你能常來陪伴我。
”
月池笑道:“這是外臣的榮幸。
”
然而,當月池前腳剛剛離開帳篷,滿都海福晉就在帳中下令,她捂住兇口,氣喘籲籲道:“去叫大汗來,我要攻下右翼,越快越好!
嘎魯大驚失色,他問道:“嘎齊額吉,可您剛剛……”
滿都海福晉冷笑一聲:“你以為,我是在說真的?
你被人騙了那麼久,居然還是不長進。
”
嘎魯又是一窒,滿都海福晉見狀道:“隻有右翼敗退,鞑靼統一,這樣才算兩國議和。
要是當下的狀況,我的兒子、我的子民就隻能去做漢人的狗。
這樣說,我也不算全然在騙她。
”
嘎魯看着自己的外祖母,焦灼道:“可萬一敗了呢。
萬一漢人探知了消息,攻打汗廷呢?
”
滿都海福晉道:“我說了,畏畏縮縮的人,是成不了大事的。
有李越的奏本在,足以混淆他們的耳目。
以明蒙的距離和漢人那啰嗦的勁頭,他們至少要耽擱一兩個月才能明晰局勢,可那時,什麼都晚了。
他們趕不及的。
”
嘎魯沒有說話,滿都海福晉瞥見他糟糕的面色,問道:“嘎魯,你又知道我的打算了,還想去告訴你的漢人朋友,害死我另一個兒子嗎?
”
萬蟻噬心也不過如此。
嘎魯迄今還記得鄂爾多斯的熊熊烈焰,火光将漆黑的天空照得一片皿紅。
他沒敢回頭去看過,也沒有聽到一點聲響,可烏魯斯在火海中翻滾掙紮的哀嚎卻仍然時時刻刻萦繞在他的心中,一直一直糾纏着他。
他連連搖頭:“我不會了,我不會了,是我錯了,是我太愚昧……”
滿都海福晉歎道:“你不是太愚昧,而是太不甘心。
你因你的出身受盡折磨,因你的皿統而不被接受,你心中有怨恨,可卻沒有一個可以發洩的對象。
而李越的到來,給了你希望。
她用感情蒙蔽你,用成為兩國英雄的幻象吊着你。
你就這麼一步一步踏進她的陷阱。
我不怪你,怪隻怪我,對你的關心太少……”
嘎魯深深地伏倒在地,他哽咽道:“不,您已經盡全力了,是我,是我太貪婪,明明有一塊領地能夠活下去已是恩賜,可我卻總想要更多。
大汗死了,烏魯斯也死了,鞑靼分裂,馬上就要自相殘殺,這都是我的罪孽,我隻能用死來贖。
”
語罷,他霍然起身就要往外奔去,滿都海福晉厲聲叫住他:“等一等!
死有什麼用,你死了什麼都改變不了!
”
痛苦已經将嘎魯壓垮了,他叫道:“可我已經沒辦法了……”
滿都海福晉的聲音陡然柔和得似水,她道:“不,嘎魯,好孩子,是有辦法的。
你過來。
”
就像小時候一樣,嘎魯迷茫地走過去,可他再也不是那個小男孩了,他蹲下來時,滿都海福晉才能靠近他的耳朵。
她湊在他耳畔,用講傳說故事的語氣,說出世上最可怕的話:“你和大汗一起去,她将你騙得那麼慘,你一定很恨她,那為什麼不沖進右翼的部隊,殺光她的所有部下。
這不就是在替烏魯斯報仇,為你自己贖罪嗎?
”
嘎魯打了一個寒顫,他又一次在自己的親外祖母身上,看到了毒蛇的影子。
他問道:“那麼,議和呢?
”
滿都海福晉笑道:“她要是真有兇襟,就應該像我一樣,摒棄私怨,以子民為重,促成和談。
”
嘎魯問道:“那她要是不肯呢?
”
滿都海福晉笑得益發燦爛:“那證明,她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對手。
我會将她扒了衣裳,丢到兩軍陣前去,讓漢人們看看,這就是他們的英雄。
”
嘎魯定定地看向她:“那她要是自盡了呢?
”
滿都海福晉攤手道:“死人就不能被扒衣裳了嗎?
怎麼,不忍心了,難道你還喜歡她?
”
嘎魯搖搖頭,他的聲音沙啞:“我不敢再喜歡,和您一樣的人。
你們是吃人的人,而我隻是一堆偶爾有用的爛肉。
”
滿都海福晉又一次将他摟進懷裡,她的懷抱依然溫暖,可眼神卻是肅殺一片,她輕聲道:“你怎麼會是爛肉,你是我的孩子呀,我疼愛你都來不及……”
月池又一次在深夜中驚醒。
長期的失眠多夢讓她有時甚至分不清噩夢與現實。
她靜靜地躺在床上,凝神聽了許久,方意識到,鐵馬冰河終于從她的夢境中走出來了。
她換了一個舒适的姿勢,無聲地動了動嘴唇:“滿都海,大哈敦……”她一時不知道,是背信棄義的滿都海更可怕,還是早已懷疑滿都海的自己更可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