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艱難時能陪你到最後的,其實也隻有我。
曹闵已然到了南京刑部,他懷揣着怒火而來,一至衙門還沒喘口氣,就差人去調查。
他心知肚明,要大事化小,需從兩個方向着手,一是調查清楚自焚案的根底,二是要向士子做好解釋工作,讓他們不要被人當槍使。
要做到前者并不難,李龍的秉性和生平,在當地并不是秘密。
特别還有其妹李鳳姐投河時寫得遺書,更是随着《萱草記》的流行廣為流傳:“父無情日夜毒打,兄無能袖手旁觀,仆無忠任意欺辱,吾無奈唯有自裁。
”
曹闵道:“連自己的親妹妹都不顧,這樣軟弱無能的小人,真會像他的遺書中所說的那般大義凜然不成。
這其中必有其他緣由。
”
于是,他和南京刑部官員,提來舒芬會審。
會審之日,萬人空巷,帶儒巾的、帶瓦楞帽的,擠擠挨挨地立在衙門口。
這樣的境況是大大出乎曹闵意料的,可依照律法,這樣的流程必須要走,他也隻能硬着頭皮走下去。
然而又讓他沒想到的是,舒芬的确是一個實誠君子,他坦言了李龍性格中卑劣的一面。
他面帶羞愧道:“我曾無意間見過李家大姐一面。
在她投河去後,我一直懊悔,沒有早點救下她。
李龍正是抓住了這一點,向我不斷索取金銀。
在我将要議親後,他擔憂我有了妻室,對李家大姐的欽佩之情會減弱,于是提出結姻親……”
此言一出,一片嘩然。
一些人開始指指點點:“這是要連死人都不放過,都要利用幹淨。
”“他腦子有毛病吧,居然想把自己的死鬼妹妹和活的舉人結冥婚!
”
這時,已經有人回過味來,這隻怕李龍心中有怨,為了殺人,這才找了一個由頭。
可也不對,人要是不被逼到絕路,又豈會願意去死呢。
果然,在南京刑部尚書孫需詢問:“這麼說,李龍戕害爾等,純屬私怨,而非是公心?
”
舒芬依然如實回答:“回禀尚書,他甯願帶着一家老小全部歸西,也有科舉改制絕了他最後一線生機的緣故。
諸如他這種屢試不第、天資平平之人,連考上府學都難,又何談其他。
他自覺前途盡毀,這才自焚。
學生想來,他自覺單憑一個秀才的性命,不足以震撼朝廷,這才拉上我們。
”
曹闵的眉頭一皺,他道:“朝廷開科取士,本為選拔人才。
如今天下承平,北與鞑靼議和,南于廣州、泉州開關,整治倭患,正是大治之時,用人之際。
然朝中新科進士,熟于經義,卻疏于實務,對大小政務,難以上手。
陛下與諸位上官,正是出于這個原因,才行學政改革,在官學之中設律學、算學等科目,待諸位學成,自可更好為朝廷效力。
這當是文壇盛事,大家都是飽讀詩書之人,為何反倒諸多非議?
”
舒芬答道:“廟堂之上諸位相公,自是為國為民,高瞻遠矚,可學生鬥膽,或許是因他們站得太高,反而看不到下頭的苦楚。
”
孫需聞言喝道:“大膽,安敢非議上官?
”
舒芬拱手道:“學生豈敢,依學生愚見,此政固是大善,隻是我等見識淺薄,恐得等一些時日,方能看到其中的好處。
”
曹闵問道:“你這是何意?
”
舒芬朗聲道:“請恕學生直言,待到官學遍布鄉野,學政清廉如水,先生個個博學,不論高門或寒門,皆能在官學中學到真正的策論之道,律算之術,那時,大家想必都會對科舉改制大加贊同。
可要是以上皆無,鄉野之人仍求學無門,學政仍良莠不齊,先生學問仍差别不小,最後是高門窺大政,寒門空嗟歎,請恕學生等鬥膽直言,這注定不得民心。
今日死五人,日後隻怕死得不止五人!
”
孫需與曹闵對視了一眼,一時俱啞口無言,他們皆心知肚明,以如今大明的吏治和财力,根本給不了學子們一個相對平等的學習環境,既然無法承諾,那就更沒什麼好說的。
而衙門外的一衆學子,聽罷後卻是齊齊叫好,贊賞不已。
科舉本就是自古華山一條路,大家摸索了多少年,才摸清了慢慢往上爬的規則,如今上頭把路子縮得更窄,卻無法給予充足的保障條件,這叫大家如何同意,怎麼同意?
江南學子自焚案就此落下帷幕,雖揭穿了李龍是個卑劣小人,此舉多是為了報複人,洩私憤,可一衆學子對于學政改革、科舉改制的不滿,及其本身的弊端不足,卻更加清晰地揭露出來。
曹闵長歎一聲,自知科舉改制怕是要緩一緩。
他于是開始想法子保住李夢陽。
他開始頻頻提審李東陽的同僚及鬧事的學子,可出乎意料的是,大多數人竟然是衆口一詞,極言李夢陽的不是。
且随着他逼問越甚,人家說得就越過分,有些低級官員甚至當面直叱:“曹禦史莫不是有意為他開脫,這才逼人改供?
”
而後,有幾人竟然聯名上奏,嚴詞彈劾他。
曹闵既驚且怒,一面上本自辯,一面又犯了拗性。
他斥道:“難道就憑爾等一面之辭定罪,你們既說李夢陽過失累累,那麼他是某時某事身犯何罪,可有旁證,可有物證?
”
他本是查案的能手,這般較真,多方求證,自然能辨明真僞,逼得一衆誣告者節節敗退。
他眼見局勢大好,心下大定,誰知,他還沒高興多久,就在孝陵祭祀上遇見了一樁大事。
太宗朱棣遷都北京,留在南京的帝王陵墓就隻有太祖爺一個。
不過,曆代天子并未因不在南京而輕忽祭祀,建文帝在位時就定下了規矩,“每年元旦、孟冬、太祖誕辰、太祖及孝慈高皇後忌辰時酒果行香;清明、中元、冬至以太牢緻祭,是為‘五小祭、三大祭’”【1】。
曹闵在南京蹉跎日久,很快就等來了馬皇後的忌辰。
忌辰當日,曹闵乘車馬一起往紫金山去,可到了半路,不知怎得,他所乘之馬突然長嘶一聲,發狂沖了出去,穿過官道,鑽進了山林之中。
他大驚失色,在馬車内撞得鼻青臉腫,直接暈厥了過去。
待他醒轉時,已是第三日傍晚了。
他隻覺渾身劇痛,随從在他身旁又哭又笑。
他被吵得腦仁疼,卻顧不得自己的身子,忙拽住仆從,嘶啞着嗓子道:“祭禮呢?
祭禮怎麼樣了?
”
正準備去倒水的随從,聞言頓住腳步:“這,老爺,祭禮早就結束了……”
曹闵的臉色煞白,依照典制,逢祭祀這一日,各衙門文武官員必須全體陪祭,各衙門文武官員臨期不到者,要受禦史糾察。
【2】他隻覺頭一陣陣發脹,當日的情形又浮上心頭,他忽然想到一件更糟的事,他又緊緊拽住随從的手:“車馬……有沒有損害紫金山的樹……”
随從聞言更是淚如雨下:“您甭提了,正是撞倒了一棵樹。
山中正好有雷火損傷的枯樹,那畜生一沖,一下就壓倒了。
”
曹闵隻覺眼前一黑,雖然他的車馬沒有進孝陵裡面,可畢竟是在紫金山出了這樣的簍子,如真有心計較,真能按沖撞帝陵來論處。
他恨得咬牙切齒:“一定是陷害,一定是陷害,有人在我的馬上做了手腳!
那頭畜生呢?
”
随從茫然道;“當時太混亂了,馬一沖出去,就被孝陵衛團團截住,之後就被他們帶走處置了。
”
曹闵隻覺心口抽疼得厲害,一轉眼就又暈了過去。
第四日,南京禮部侍郎焦芳親自上門安慰他:“崇孝,我們知你是無心之失,一定會替你向朝廷求情。
隻是,外頭流傳的一些言論,對你頗為不利啊。
”
曹闵看着這個著名的奸佞小人,嚴詞道:“我立身持正,何懼流言蜚語?
”
焦芳哎了一聲:“話可不能這麼說。
那些士子到處傳你,說你逼人改供,強保罪臣,倒行逆施,這才惹得太祖爺發怒,不然,怎麼就你一個剛進紫金山,就出這樣的事呢?
”
曹闵氣得牙齒都在打顫:“胡說八道,胡說八道,這擺明是有人陷害!
”
焦芳忙阻止他:“哎,話可不能這麼說。
你自己查案就講個證據,如今說這話,可以憑據在?
”
仿佛一盆冰水兜頭澆下,他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焦芳。
焦芳被他盯得發毛,顧不得落井下石,随便找個理由離開。
曹闵本就受了驚吓,又摔傷了筋骨,經此一遭,郁結于心,一下病得更重。
當日苦勸李夢陽的屬官實在看不下去了,于深夜悄悄來探他,一見他的境況,也是一聲長歎。
屬官道:“您如此,李公也是如此,這樣的事,哪裡是你們能動得了的。
”
他坦言道:“能躍龍門的本就是鳳毛麟角,那些個生員許多就是在混日子。
李公在官學考核太過嚴苛,斷了這些人的财路,自然惹人嫉恨。
這些庸人本翻不起大波浪,但蓋不住你們有意要随事考成啊。
廣州、泉州兩地富得流油,要是真依事來考,嚴查吏治,江南四省能刮得油水就會大大減少,反而要承擔的事務會不斷增加。
你們這是犯了衆怒啊。
眼瞅着皇爺抱病多日不上朝,人家還不想法子往死裡搞你們嗎?
”
曹闵的面容一片灰敗:“這難道,就沒有天理了嗎?
”
屬官撇撇嘴,這些人怎麼都一個德行。
他道:“命都保不住了,還講什麼天理。
快修書給李侍郎求救吧,叫他趕緊收手,隻要他不提什麼考成改制,管保是風平浪靜,否則,好狗也鬥不過一群狼!
”
曹闵的心一點一點冷下去,君子不願共克難關,庸人不願損其私利,而惡人乘勢而起,貪污腐敗、殘害忠良。
天時地利人和皆無,又談什麼将來?
他的告罪書和辭呈不日後就送到了通政司,而他給月池的信也到了朱厚照的手上。
弘德殿中,服了安神藥的月池,已然沉沉睡去。
她自那日暈倒過後,一病不起,更是一宿一宿難以安枕。
太醫們無奈,隻能給她開大劑量的安神藥,以藥力來強行讓她入睡。
她所不知的是,在她昏睡過後,另一個傳言昏迷不醒的人,卻悄悄來到她的床畔。
窗外月圓如鏡,冷清清的月光,穿過窗扉射來,映照得紗帳如煙如霧。
夜風中浮動着百合的清香。
朱厚照坐在月池的身旁,借着月色,翻開了曹闵的辭信,一行一行地看下去:“……一惡去,諸惡尚存。
官場黑暗,人心惡濁,早已如江河之不可逆流,即便堯舜生于今世,亦不能舉斯世而還之唐虞【3】,何況你我。
公之大義,固然可敬,可終究不過螳臂當車,以卵擊石……聖人曰,窮則獨善其身,達則兼濟天下。
及時抽身,歸隐山林,著書立說,以傳後世,方為正道……”
朱厚照看到此,就将之丢到了一旁。
他望着月池在夢中仍然緊蹙的眉頭,忽的扯了扯嘴角,輕聲道:“怎麼辦,在你病成這樣時,又有一個同道者,選擇舍你而去了。
”
那麼多人,都望而卻步,知道改弦易轍,也隻有你,非要拼個魚死網破,鬧個至死方休。
朱厚照撫着她的鬓發,柔聲道:“你睡着了,按理說是不需要睡前故事了,可我還是想給你講一個。
”
他替她梳理着長發,幽幽開口:“古時有一個狂夫,有一天早晨,他披頭散發地就要沖出家門。
原來,他要徒步渡過一條水勢湍急的大河。
對于狂夫這等狂行,其他人都是在一旁看熱鬧,隻有深愛他的妻子,顧惜他的性命,不顧一切阻止他。
她追在丈夫的後面,哭着喊着叫他不要渡河。
可這個狂夫,他仍然一意孤行。
”
“隻是,虎可搏,河難憑,這個不聽勸告的狂夫,果然淹死在河中。
他的屍首随水漂流,飄到了大海之上。
海中有一種長鲸,它的牙齒就如雪山一樣,潔白尖利。
它把狂夫的屍體吞食殆盡,狂夫的屍骨就挂在鲸齒之上。
見到這樣的情形,狂夫的妻子痛不欲生,她彈起箜篌,唱起悲歌,歌聲凄楚,可她的丈夫,卻再也聽不到,也再也回不來了……”
朱厚照的眼中浮現薄薄一層水光,卻又很快散去:“她唱得是:‘公無渡河,公竟渡河!
渡河而死,其奈公何!
’”
他漸漸抽回手:“朕過去感動于他們的情誼,今日卻猛然發現,狂夫之妻做得還遠遠不夠。
她雖然情真意切,卻過于綿軟,她大可把狂夫捆在家中,鎖在家中,等他什麼時候想通了,什麼時候再放他出來。
這樣,他雖然隻煩躁一時,可他的命卻能保住了……”
他迄今還記得王濟仁來禀報時的情形。
這個受了一宿驚訝的太醫,面白如紙,搖搖晃晃地進來:“啟禀皇上,臣都仔仔細細地看了。
”
劉瑾居然搶着和他同時追問,隻不過劉瑾問的是:“沒有生養過吧?
”
而他的話到嘴邊,脫口而出的卻是一句:“她有什麼症候?
”
王濟仁哆哆嗦嗦地開口,哽咽道:“回萬歲,境況不大好,李……,氣皿兩虧,六脈皆弦,這皆是因平時耗損心皿,心中郁結所緻。
恕臣鬥膽直言,這長此以往……恐于壽數、有礙……”
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,半晌方道:“大膽!
”
他這一聲斷喝,把王濟仁吓得縮在地上,他忙開口:“臣不敢,臣萬萬不敢呐。
”
他已經斷定,這個狗太醫是醫術不精在說假話。
他來回踱步:“她的這些症狀,朕早就知道,她往日常用養榮丸,大補元煎等湯藥,難道就一點用都沒有嗎?
”
王濟仁磕磕巴巴地奏對:“這自是有用的,如不是葛太醫的精心照料,隻怕李……姑娘……早就不成了。
隻是,葛太醫是您慣用的太醫,最擅小兒科,他不知詳情,是依照男脈來診治。
這醫藥之事,差之毫厘,謬以千裡,所以這才……贻誤了一些。
您看她的面色,的确是很不好,并且她似乎是長久難以安枕,這般白日上朝理政,晚上一宿不睡,縱是鐵打的男人也受不了,更何況她這麼一個先天嚴重不足的姑娘……”
他久久沒有作聲,他忽然想到了李鳳姐的身世,從小備受毒打,戴着腳铐被關在廚房中。
哥哥要賣掉她做妾,仆人意圖侮辱她,她被逼無奈,隻能去跳河……
他最後隻問了一句話:“朕就問你,你能不能救?
如是不能……”
王濟仁忙磕頭如搗蒜:“聖上莫急,聖上莫急,此病雖難治,可臣、臣是醫學世家出身,有家傳靈方,定當竭盡全力,好生救治。
還請萬歲将葛太醫安排給臣為輔,葛太醫畢竟替李侍郎看了多年,對她的情況最是了解。
臣等二人,要是治不好,再取臣二人的性命也不遲啊。
”
他最終還是點頭應下,然後就魂不守舍到了今日,在收到曹闵求退的奏本時,他終于忍不住來見她。
你看,他們又能可靠到哪裡去,最艱難時能陪你到最後的,其實也隻有我。
朱厚照剛走出殿門,就見劉瑾端着一碗藥湯迎面而來。
他的皺紋綻開如菊花:“爺,該喝藥了。
”
朱厚照看都懶得看他一眼,快步向前走去,劉瑾忙端着托盤,氣喘籲籲地追上了:“爺,您慢些!
您這麼僵着,也不是個事啊。
要試她就試呗,您裝不就行了,何必把自己也鬧病呢。
”
朱厚照一窒,他的腳步一頓,猛然回頭道:“老劉,你真覺,試或不試有區别麼?
”
劉瑾已然全不複當日的驚慌,他笑道:“當然有區别。
她對您一定有情,一試就能看出來。
”
朱厚照冷笑道:“什麼情?
是推朕去生子的虛情,還是背後和你謀逆的假意?
”
劉瑾忙不疊道:“祖宗,這可是絕對沒有的事兒。
其實,您委實不必傷心。
您和她的情況,其實不一樣。
所謂人君人君,她是思慕為人的您,卻敬畏為君的您,所以一直不敢越雷池半步,這才能勉強冷靜自持。
可您呢,您就不一樣了。
”
朱厚照哼道:“有何不一樣,朕難道不是既包容她為臣的悖逆,又愛重她為士的品行嗎?
”
劉瑾哎了一聲:“這不就對了,您看看啊,您最愛她的地方,恰恰也是您最恨她的地方。
恨愛交加,當然痛徹心扉羅?
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