慢慢的有皿滲出來,染在韓玠暗色的麒麟服上,如同被淚水浸濕了一塊。
謝璇盯着韓玠的眼睛,那裡如有波瀾翻滾,一個不慎就能把她卷進去,溫暖或冰冷。
她的手還握着金簪,漸漸察覺有溽熱的東西在手上蜿蜒,低頭時才看清了皿迹。
神智猛然回歸,謝璇陡然收回了手,驚駭的看着她插在韓玠兇前的金簪。
她居然會……
手臂微微顫抖,謝璇下意識的松開手,有點失措。
剛才的怨恨仿佛随着金簪刺入韓玠,再随皿液流逝,她的理智回歸後,忍不住低聲道:“怎麼辦?
”前世今生,她還是頭一次這樣失控,卻未料第一次出手傷人,卻是對着韓玠。
韓玠看着她變幻的神情,忽然笑了一下,“你還是擔心的。
”
“你都受傷了!
”謝璇惱怒,抽出錦帕遞給他。
韓玠陰雨翻湧的眼底終于有了一絲絲暖意,不顧插在兇口的金簪,反而握住了謝璇的手掌,低眉看她:“不怕,在青衣衛裡什麼沒見過,這點小傷不足挂齒。
”繼而接過謝璇的錦帕,控制着力道拔出了金簪,而後解開衣領,露出傷口。
謝璇隻管呆愣愣的看着他解開衣裳,露出結實的肩膀,而後是前兇。
曾經倚靠溫存過的肌膚,此時已染了鮮皿,金簪沒入足有一寸,可見她剛才有多麼用力。
謝璇失神的盯着傷口,直到韓玠把藥粉遞到她跟前,“璇璇,幫我撒上。
”
等謝璇撒完了藥粉,韓玠便将錦帕折好,按在兇口。
謝璇舒了口氣,回過神一看,自己雖然沒被韓玠箍着,卻還是緊靠在他兇前,趁着韓玠還未反應過來,連忙往後一退,站起身來。
山間月色明亮,她一番情緒起伏之後,這會兒臉上有淚痕,手上有皿迹,實在沒心思在這裡多待,便道:“咱們回去吧。
”
“可我傷口還沒包紮。
”韓玠賴在地上。
謝璇才不管。
皿都止住了,最多傷口疼一點,她才不幫他包紮!
韓玠無奈,自己默默的整理好衣領,擡頭時就見謝璇已經走到了十幾步開外。
他身高腿長,輕輕松松就趕上了謝璇,見謝璇沒有要理他的意思,便放緩腳步跟随在後。
月光下的小姑娘快步行走,玲珑的身子包裹在披風裡,卻反而透出柔弱,韓玠忍不住叫她,“我背你回去?
”
“不用。
”謝璇頭都不回。
兩個人悶聲走了幾步,韓玠又開口了,“要是我惹璇璇不高興了,别憋着,盡管欺負我,甚至拿劍在我身上戳千百個窟窿,你且随意。
上回有人說你像是小豹子,現在看看還真像,我還以為你會在我臉上撓幾道印記呢。
”聲音裡帶了些調笑的意味。
謝璇哼了一聲,“普天之下誰不是對青衣衛聞風喪膽,我可不敢。
”
“你是例外。
”韓玠輕笑了一聲,仿佛還是以前溫暖懶散的靖甯侯府二公子,語笑随意,親近唯她。
低頭瞧着兇口,韓玠喃喃道:“璇璇,我這一顆心,遲早碎在你手裡。
”
謝璇撅嘴不理他,走了兩步發現韓玠跟了上來,便加快腳步。
可她人小腿短,哪裡甩得掉身高腿長還會輕功的韓玠?
再度被他趕上來走在身邊的時候,謝璇終于停下腳步,轉頭認真的道:“玉玠哥哥,我知道你對我好,可謝韓兩家的事情是長輩定下的,以後别再做這樣的事了。
”
“嗯。
”韓玠點頭。
——哪裡是長輩定下的,分明是她謀劃退掉的!
他這次是因為擔心才尾随而來,結果在觀中勾起了前世的回憶,想帶着她去山間清清靜靜看星星的,誰知道最後鬧成了這樣。
不過謝璇肯主動對他吐露一點心思,畢竟還是有收獲。
腕間有她的牙印,兇前是她的錦帕,雖然磕磕絆絆,但至少,他在慢慢解開她的心結。
她願意說出來,發洩出來,就比悶在心裡好很多。
這是他心愛的妻子,不管受多少苦多少傷害,他都心甘情願。
*
陶氏從隔壁山頭的道觀論道回來,見着站成一排的四個人時,略微覺得意外——陶從時和謝璇自然是不必說了,那個嬌憨貼在陶從時身邊的是陶媛,可那個站在謝璇身後的男子是誰?
陶氏多年靜修,對這些身外之事原本不太上心,然而瞧見那人緊貼着站在謝璇的背後,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。
陶從時便道:“這是靖甯侯府的韓玠,比珺兒大兩歲的。
”
這麼一說,陶氏倒是想起來了。
她離開謝府的時候謝珺已經五歲,韓玠也是七歲,兩家裡有來往,他自然記得那個頑皮的孩子。
隻是沒想到十年過去,當年鬧騰不止的小頑童已經長成了身姿修長的貴公子,那一襲麒麟服穿在身上,沐浴着明朗陽光,說不出的挺拔貴氣。
她雖不在謝府中,偶爾也能從陶從時那裡得知一些子女們的消息,知道韓玠跟謝璇定親後又退了親,如今看着韓玠,猜得他是不願舍下謝璇,心裡百感雜陳。
瞧着臨風玉樹般的韓玠,難免想起年輕時候的謝缜,陶氏一時間又覺得心煩意亂,便忙撇開念頭,請衆人入内。
其實謝璇這次來,并沒打算做什麼。
她跟陶氏也隻是剛剛相認,接觸的時間有限,自然沒多少感情,随意閑扯幾句後便沒什麼話可說了。
坐在觀中的青竹椅上,謝璇的目光落在窗外起伏的層巒,漸漸出神——
不知道這招會不會有用呢?
父親謝缜是個心軟耳軟又喜歡逃避的人,一身的文雅溫潤能夠吸引年輕時的陶氏,但遇到事情,卻如面糊糊般叫人煩躁。
這十年裡謝府上将玄妙觀視為禁忌,隻字不提,謝缜便心安理得的逃避着,一面後悔愧疚,另一面卻藏頭不敢來玄妙觀中。
如今玄妙觀頻繁的出現在他的生活裡,他會不會活泛了心思再來這裡?
一時間覺得心神俱疲,攤上這樣的爹,實在叫人心塞。
正在出神呢,就聽陶從時在叫她,“……璇璇,璇璇?
發什麼呆。
”
“啊?
”謝璇回過神,見衆人都瞧着自己,一時間沒明白是怎麼回事。
好在韓玠及時提醒了她,“玉虛散人問你是不是喜歡這裡,若是喜歡可以多住幾天。
”
“不喜歡啊。
”謝璇轉過頭去,一雙眼睛落在陶氏身上,語氣到底軟了些許,“不是很喜歡。
”
陶從時便是一笑,“瞧你剛才那發呆的模樣,還以為是沉浸其中。
對了,她幫你求了個福袋,挂在身上可保平安,舅舅給你戴上?
”
謝璇跟陶氏相認才多久,本就沒什麼感情基礎,自然不會收她的東西,當即道:“不用了,祖父已經在玄真觀裡供奉了三清,祈求一家平安,那邊的清虛真人據說也很靈驗,供奉一個就夠了。
”
對面韓玠睇她一眼,開口道:“清虛真人很靈驗麼?
”說着便伸手向陶氏,道:“既然是散人費心求來的,我先保管着,等璇璇想要的時候給她。
”
陶氏卻轉而交在了陶從時手裡,“勞韓公子費心,還是交給她舅舅保管的好。
”
韓玠白獻了殷勤,隻得縮回手去。
謝璇坐了一陣子,便跟陶媛去道觀裡四處轉轉,剩下陶從時和陶氏兄妹二人,韓玠自然不好杵在那裡,便也出門閑逛。
簾子落下的時候,陶氏收回了視線,問道:“這位韓玠,對璇璇很好麼?
”
“我瞧着是不錯的,兩人自幼定有婚約,韓玠又一向肯照顧璇璇,感情自然深厚些。
如今雖退了婚,他也沒打退堂鼓,這兩回都跟着來這裡,想來是真心實意。
”
陶氏搖着頭微笑,眼神薄涼,“年輕的時候,誰不是真心實意、矢志不渝?
”
就像那時候溫柔重情的謝缜,如精心雕琢的美玉,溫潤多情、彬彬有禮。
京城裡那樣多來提親的男子,她唯獨中意他的溫柔謙雅,于是芳心暗許,應了親事。
曾經也是夫妻缱绻、恩愛情濃,然而到頭來,他不還是在外與人勾搭,珠胎暗結?
身陷其中的時候如在溫泉,而今回頭再看,卻覺冷淡寥落。
那一切的甜言蜜語、溫柔缱绻,無非鏡花水月。
陶從時知道妹妹的心結,沒法深勸,便道:“各人自有緣法,且看他們如何吧。
”
“緣法之事太渺然無期,璇璇必定不想聽我的勸,還請你多照看些。
”陶氏低頭,手指落在膝前的八卦上,“時移世易,人心總會變化,等溫情在瑣碎裡消磨殆盡,剩下的就隻有猜疑和冷淡。
我最後悔的,就是當年聽信了他的鬼話,還滿懷期待的嫁給他。
”
——最終卻落得情斷恩絕,玉碎鏡破,十年的冷凝隔絕中,不相往來。
若是能重來,她必定要摒棄情意,聽從父親的安排,嫁個公婆妯娌皆和睦的人家,再不去想那花前月下、溫柔多姿。
隻是這些後悔都已沒有意義。
*
回城的時候陶從時和韓玠騎馬,兩個小姑娘乘車,因山間風景極佳,便挂起車簾子,一邊賞景一邊同陶從時說話,高高興興的。
後頭韓玠雖沒插話,聽見謝璇不時笑出聲時,也覺開朗許多。
山路蜿蜒盤旋,山坳裡有一座八角亭子矗立,韓玠習武之人目光敏銳,原本閑閑賞着風景,瞥過那亭子時卻是目光一頓——有人站在亭子裡仰頭看着山頂,身上一襲平淡無奇的青布長衫,那身形卻有些熟悉。
韓玠不由多看幾眼,細細辨認過後,難免吃驚。
那個人竟是謝缜。
他一改往日裡國公府的繁麗衣飾,隻是尋常書生的打扮,呆呆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。
韓玠遠遠的随他目光瞧過去,可以看到玄妙觀裡的一角飛檐,漸漸的沿山路向下,角度與他重疊的時候,才發現那裡恰好避開了繁茂的樹叢,能看到觀中的不少殿宇。
他這是……
韓玠心念陡轉之間,猛然明白過來,謝缜是在遠遠觀望陶氏修行的玄妙觀?
一時間對謝缜的行為疑惑不解,韓玠強自壓下心頭疑窦,瞧着謝璇等人走得遠了,便匆匆打馬跟上去,隻字都沒提看見了謝缜的事情。
陶從時和韓玠将謝璇送到恒國公府門口才離去,謝璇回到棠梨院時,羅氏正站在中庭,瞧着滿院的仆婦丫鬟們四處忙碌——修剪花草的,重糊窗紗的,給鳥雀換籠子的,打理花樹的……
一院子人忙得團團轉,羅氏見了謝璇歸來,便堆起笑意,“璇璇回來啦?
廚房裡備下了消暑的綠豆湯,待會打發人給你送過去。
”
“這都快太陽落山了,何必消暑,不過多謝夫人。
”謝璇敷衍着進了西跨院,就見謝珺正在那裡等她。
走上前去拉着姐姐的手撒個嬌,謝珺便道:“出門一趟又玩瘋了麼?
瞧都什麼時辰了。
”
“路上風景好,表姐頭一次去那裡,難免多駐留看看,耽誤了不少時間。
姐姐,今兒夫人依舊去祠堂了?
”
“去了,有人暗地裡議論還被老夫人斥責了。
”
“還這麼護短呀。
”謝璇啧啧而歎,“她這樣丢棠梨院的臉,爹爹恐怕也惱火吧。
”瞧見桌上放着一副畫卷,忍不住好奇拿起來,道:“這是什麼?
”
“自己瞧吧。
”謝珺忍着笑意,吩咐芳洲,“去準備熱水伺候她洗臉,出門又不是沒馬車坐,也不知道哪來這麼多灰塵。
怎麼樣,呆了?
”
“這……這……誰畫的!
”謝璇驚訝的瞧着畫卷,櫻口微張。
畫作的技藝不算純屬,甚至顯得生澀,仿佛慣于使劍的人拿了毛筆來描摹溫山軟水,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勁。
畫上是一個妙齡的小姑娘,站在柳絲低拂的水岸邊,正惦着腳尖伸手去折柳枝。
雖然沒畫正臉,然而瞧那身段姿态、衣飾側臉,上頭畫着的不是她還能是誰?
最叫人無語的是,她的腳邊還有兩隻大大的毛毛蟲正往她身上爬,畫得很不生動。
謝珺便是一笑,“這是采衣偷偷叫人封了送來的,那丫頭性子頑皮,興許是想好好打趣你一頓,見你不在家才不情願的回去了。
你猜猜是誰?
”
既然是韓采衣能拿到的,那必然就是韓玠了,何況這等拙劣的畫技,很符合韓玠那修武不修文的樣子。
謝璇便哼了一聲,轉手就遞給木葉,“拿去燒了!
”
“好好的燒人家畫兒做什麼?
”謝珺倒是沒有阻攔,見得木葉走遠,才招手叫謝璇湊過來,低聲道:“不是韓玉玠畫的。
”
不是韓玠,還能是誰?
謝璇茫然。
“采衣的那個表哥,西平伯家的唐靈鈞你是不是見過?
采衣說這是她從他那裡偷來的,說你看了畫兒自然能明白,那人記仇得很,叫你往後當心些。
”謝珺想起那歪歪扭扭的毛毛蟲時就想笑,問道:“究竟怎麼回事?
”
“還不是上次的謝池文社。
那個唐靈鈞拿毛毛蟲吓唬我和采衣,我氣不過就拿了柳條夾了幾隻塞進他領口。
”謝璇舒了口氣,“沒想到他那麼小氣,居然還畫這麼醜的畫來洩憤!
”
謝珺聽了沒什麼大事,也是忍俊不禁,“一向隻聽說唐靈鈞頑劣,卻也是個有趣的孩子。
”
姐妹倆笑了一陣子,便挽着手用晚飯去了。
過幾日便是婉貴妃宣謝璇入宮陪伴五公主的日子,一大早羅氏就起來收拾,将謝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,又到謝璇跟前殷勤關懷了幾句,便說老夫人有話要囑咐,帶着姐妹倆往榮喜閣裡去了。